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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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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金陵。

    百丈高的城楼巍峨矗立,正午的阳光下,上好的青石砖闪着青光,城门上“金陵”二字也更加亮眼。守城的侍卫无一处死角,等级分明,戒备森严,处处散发着王城的气息。

    熙攘的人群中,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双辕马车,悠悠朝城门驶来。

    城楼之上,铁连生和陆行云一眼便认出那青篷马车,疾步下了城楼,奔至城门外。那马车还在几十步开外,便先行跪地作揖。

    待那马车悠悠驶至城门前——

    “烈火令铁连生”

    “寒冰使陆行云”

    “迎昱王爷、晟亲王回城!”

    城楼上下的侍卫随即悉数跪下,声洪震天:

    “迎晟亲王、昱王爷回城!”

    金陵街头的百姓是见惯了王公子弟的,但今日这阵仗,还是忍不住驻足瞧上几眼。

    只见那白净的御车小厮仔细停稳马车,先行跃下车去,三王子萧晟这才扶着萧昱走出帐来,与小厮弦歌一上一下,小心照应萧昱跨下车去。

    一个是眉清目秀举止得体的少年,一个是意气风发锋芒万丈的亲王,他们小心搀扶的那人,一袭月白长袍,还未入冬的正午,却披着上好的雪色毛氅。

    道是,幽兰一株世无双,本是云天物,奈何浮尘中?

    世家子弟中竟有如此出尘之人!

    虽然他面上犹带病色,衣衫着装也显得不合时宜,但那股儒雅、睿智的气息,那股既能包容天下又超然出尘的气质,却是让人移不开视线,街头的百姓悄然止步。

    “禀昱王爷,烈火令铁连生,就归风山庄一役前来述职。”

    “铁将军请讲。”

    声音温润,还包含着晚辈对长辈的敬意,可越是如此,个中权威越不容置疑。

    “禀昱王爷,武勇护国大将军许孟泽一案,姑苏归风山庄已全数领罪,主谋许仲泽、许季泽已自行伏法,其余亲属流放东海,少庄主许铭扬接旨入军,昨日已随军前往西南边境,归风山庄自此更名为护国山庄,正式收归甘昱若整饬掌管。”

    “很好,铁将军辛苦了。”萧昱说着,看了陆行云一眼,又问,“不知夏紫夫人如何?”

    铁连生面露愧色:“昱王爷恕罪,夏紫夫人已……”

    “禀昱王爷,家母遗体前日已安葬妥当,昱王爷如此挂怀,行云感激不尽。”

    “家母”二字,铁连生一听,惊得说不出话来。

    再看陆行云,面色凝重,目光中的庄严和敬意之深,竟是他铁连生从未见过的,他说完就重重叩了一个头,久久不起。

    萧昱连忙扶起他,白袍玉立,气质出尘,如同一株随风弯腰的幽兰:

    “行云,归风一役,终是波及到夏夫人,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王爷岂可这般自责!”陆行云语调激动,那寒冰一般的面孔,此刻竟动容了,“王爷于属下,有救命与再造之恩,今日归风伏法,家父沉冤昭雪,全系王爷苦心筹谋,王爷于行云之恩,早已重于山高于天,我陆行云永世难报,自当追随王爷,直到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一旁的铁连生这才明白几分,原来这个由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小将,竟是武勇护国大将军许孟泽的独子许铭博,难怪有时会觉得他眉宇间几分眼熟,还以为是多虑了,也难怪当日在归风山庄,他铁甲进殿,那几个老奴会呼唤他“少庄主”,定是将他错认为许孟泽,毕竟他的父亲,当年也同样一身铁甲,昂首阔步。

    再想一想,当日的许多细节,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主上派他提前回来,好让他亲眼见证大仇得报;当他见到夏紫和许季泽遗体相倚,何以会有那样复杂的眼神;他又为何抱着夏紫的遗体离开,全因那是他的母亲;最后,为何救下许铭扬一命,终是手足情未尽……

    “行云,今日之后,你便可改回原名,以你往日赫赫军功,再加上你父亲武勇护国大将军之英名,陛下必定十分乐意着你主管。护国山庄,不日即可物归原主。”

    换了常人,听了这加官进爵之辞,早已喜上眉梢,但他陆行云,反而显得沉重。

    “行云恳请王爷……不要收回当日赐名,今时今日,这世间只有陆行云,再无许铭博。”

    “护国山庄是你许家祖荫,也是你父亲埋骨之地,行云你,终是不肯回去吗?”

    陆行云眉间一沉,归风山庄昔日种种,飞快地从他眼前掠过。他只觉悲从心来,压抑之至,可悲,可怜,却无一丝可惜。如此悲风山庄?不回也罢!

    “归风山庄阳奉阴违,犯下不少谋逆之罪,王爷顾及属下情绪,不忍与属下细说,但属下清楚,这每一桩每一件,都足以触怒陛下,让归风上下灰飞烟灭。王爷宽厚,只以我父亲一案定罪归风,保我亲属数十条性命,也保我归风百年名声,不至于因谋逆全然毁于一旦。若陛下有意为护国山庄觅主,行云只觉,整个甘昱若,无人比王爷更有资格。”

    萧昱叹了口气,“也罢,便如你所愿,这世上,再无许铭博,只有甘昱若疾风将军陆行云,年少时受教于武勇护国大将军,今归风戴罪,为安抚忠魂,感报师恩,特请旨陛下,迁护国大将军之墓于疾风将军府,代归风后人极尽孝悌之道。”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连这般小事都为他考虑周全,一向冰块脸的陆行云,眼中竟似有泪光,一句略带呜咽的“谢王爷”已不能表达他的谢意,又重重叩了一个头。

    至此,铁连生对整件事终于了然,感念小云背负的沉重恩怨,也感念主上十几年来保护其身世的苦心,只觉震撼。但,更让他震撼的是,归风一役,这一举两得的妙计,让他对萧昱的认识,准确地说,是对萧昱权谋之才的认识,颠覆了往昔。

    “好!还请两位将军快快起身,同本王一起,前去面见陛下吧。”

    驻足的人群渐渐散去,恢复了方才的熙攘,只有一个女子,迟迟不肯离去。

    那女子生得一双柳眉凤眼,肤若凝脂,唇若红梅,眉宇间端凝温柔,很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此刻,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眼正痴痴看着那袭月白长袍,不敢靠近,也不愿离去。

    他回来了……穿着这般,可是病又加重了?

    可惜,这如水柔情,那主角却是浑然不知,只是在众人拥扶下,进了城门去。

    铁连生倒是回头,见她还在痴望,叹了一口气,也随着进城去了。

    甘昱若王宫,朝议大殿。

    大殿之上,倚卧王座的人,是一三十来岁的男子,马眼,高鼻,厚唇,生得一副忠厚之像,雍胖的身躯此刻正拥着一名美人,喜上眉梢,乐不可支。

    “臣弟萧昱参见王兄陛下!”

    “臣弟萧晟参见王兄陛下!”

    “臣铁连生、陆行云参见陛下!”

    “哈哈,都起身都起身!二弟你身子不好,来人呐,赐座!”

    “谢王兄。”行过谢礼后,萧昱方才入座。

    “二弟啊,归风山庄的事我也听说了,许家兄弟弑兄夺位,确实可恨!且不论被害的是父王在世时钦赐大将,就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是不可饶恕的!我呢,本觉株连也不为过,不过看了你的飞书,还是依你之意下了旨,人呢,该死的已死,该流放的流放,还有那个什么少庄主,听铁将军说昨日也随军去了。怎样,这回大哥够意思了吧?”

    “哈哈,王兄说笑了,是王兄英明,仁德治国,宽厚于民,臣弟这一路回来,听见的可都是夸王兄的话,再者,能将护国山庄这股力量收归君用,也是一举两得。”

    “对了,你一说倒提醒我了,急着找二弟来呢,其实就是为护国山庄一事,姑苏归风呢,自古以来势力庞大,如今收归甘昱若,依旧是一块肥差,庄主之位空悬,朝上争抢不断,我可真是头疼,二弟三弟可有理想的人选啊?”

    “王兄,你可算是想到我了,我们进来这么半天,你一会儿二弟长一会儿二弟短的,还以为你眼里只有二哥了呢!”萧晟佯装赌气,逗得萧昊身侧的美人噗嗤一笑。

    “瞧见了?我这三弟啊,就是江湖气太重,没一点王爷样儿。”萧昊捏了捏那美人的小脸,也不看萧晟,只道,“这么说,对于新庄主的人选,三弟心里是有主意了?”

    萧晟朗朗一笑,“那是!”

    萧昊正逗弄着美人的耳垂,一挑眉,仍不看萧晟,“哦?说说看。”

    萧晟摸了摸脑袋,反倒支支吾吾了,“臣弟……臣弟不好意思说……”

    这一下,萧昊倒是转过头来了,一皱眉:“你该不会是想说你自己吧?”

    萧晟一听,又紧张又兴奋,更不好意思了:“王兄……你就说行不行吧……”

    “哈哈哈,三弟还真是长大了,知道进取了。那你倒说说,大哥凭什么答应你?”

    “王兄,你给二哥的官衔,那可是三军统帅,可怜我行过成人礼,除了个亲王的名号,还没捞着一官半职,王兄这么偏袒二哥,臣弟心里苦!”

    “还以为他是长大了知道进取了,原来是吃他二哥的醋,找我这儿争宠来了!”

    说到争宠二字,萧昊狠狠在美人娇臀捏了一把,那美人一阵红晕。

    “三弟啊,你可是父王钦封的唯一亲王,这甘昱若上下,论恩宠快活,你要是排第二,可没人敢排第一了。你这理由啊,你王兄我啊,不接受!”

    萧晟佯装苦闷,立马又涌上一计:“王兄刚不还说我江湖气嘛,这护国山庄的前身是归风山庄,那可是江湖势力,这江湖气管江湖势力,不是正好的事嘛!”

    “哈哈!你瞧瞧,倒当成夸他的了!”萧昊和美人们笑作一团,萧昱和铁连生也忍不住,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剩下萧晟又急又气,越发引人发笑了。

    笑罢,萧昊转向萧昱,“二弟,说到底,护国山庄这案子可是你破的,你说呢?”

    “王兄,臣弟倒觉得,交给三弟也有几分合适。”

    萧昊顾忌萧晟年轻,出生极优,且锋芒太过,本来压根不愿考虑,但听萧昱这样说,倒也愿听他说下去,毕竟这二弟腹中有才,最重要的是性格温良,一直是他萧昊的一大帮手呢。

    “二弟尽可说说看。”

    “还就是因为这江湖气,三弟母家出身琅嬛山庄,琅嬛山庄和归风山庄同属江湖势力,有其母家帮衬,管理起来也容易些。”

    琅嬛山庄?萧昊听到这四个字,心里有几分不悦:江湖人称无事不晓的琅嬛山庄,善于收集情报、秘闻,掌庄的薛家更是玲珑心思、工于心计,想当年他母妃薛琅儿入宫,独得恩宠不说,还差点害我丢掉太子之位,这小子背后的琅嬛山庄,不得不防。

    昊王的不悦,萧昱假装不察,只接着道:“二者,归风也是出过不少军将的,很有一些军方背景,让三弟接触接触,学学用兵之道也是好的。”

    这一下,那件讳莫如深的往事立马浮现在萧昊眼前:当年父王专宠薛琅儿,一度想废我改立其子萧晟为太子,好在萧晟年幼,改立不成,可父王倒好,竟破了祖例,钦封他为亲王!最可恨的,临死了唯独给他颁一道密旨,只怕那道秘密兵符,十之八九就在他手上……可恨!决不能让他,跟兵权,扯上一点关系!

    “二弟说得也有道理,但三弟毕竟年轻,护国山庄关系复杂,我担心他还驾驭不了。倒是二弟你,不愿替为兄的分忧?”

    “王兄,不是不愿,是臣弟这身子,实在不争气。当日王兄恩赐元帅一职,臣弟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当挂个名头,诸事大小还是全仰仗烈火寒冰两位将军,现在要是再来个护国山庄,臣弟呀,哈哈,怕是看不见明年的太阳了……”

    萧昊对萧昱这温良性子倒是很受用,方才的怒气平复了大半:“我本想着,护国山庄一案是二弟侦破,交由二弟整饬掌管,也是很自然的事。怎么,二弟当真不愿?”

    萧昱一听,离座起身,行了大礼,“臣弟跪谢王兄厚爱,奈何身子无力,还请王兄宽恕。”

    “是啊,这三军统帅也不好当,二哥身体不好,王兄就给他几年清闲无忧吧……倒不如,给三弟我个机会?”

    萧昊听着,心想:你萧晟倒会辩说,长大了,还懂争宠夺权了?

    “好了,庄主一事,我会再考量。二弟归途辛苦,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多谢王兄!臣弟还有一事想求王兄恩准。”

    萧昊爽快:“庄主之位你坐不了,其他的事只管开口罢。”

    “臣弟想请王兄恩准,将武勇护国大将军之墓迁至疾风将军府,好让陆将军代归风后人,尽孝悌之道,也可树甘昱若爱护忠良之典范。”

    “哦?疾风将军?”萧昊看向陆行云。

    “禀陛下,臣年少入军,受教于护国大将军麾下,大将军高义,念臣孤苦,待臣如父。当年大将军英魂早逝,臣无能为力,如今归风事变,还请陛下准臣一个尽孝的机会。”

    好一句待臣如父,可怜这小云,有家不算家,明明是生父,却只能说一句,待臣如父?!

    铁连生看着一脸寒冰的陆行云,心里五味杂陈。

    萧昊十分爽快:“小事情,也是好事情,准了,便由二弟去办吧!”

    “谢王兄!”

    “谢陛下!”

    “护国大将军独子早夭,忠良无后,甚是可惜,臣弟觉得,可纳陆将军入护国大将军一脉,一来,忠良有后,弥补些许遗憾,二来,迁墓一事也名正言顺,王兄觉得可否?”

    此话一出,陆行云深深望了萧昱一眼:之前种种,他陆行云早已对萧昱死心塌地,如今,他竟还费心,只为了,让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回父亲的儿子。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世上,这王权中心,怎还有如此重义、出尘之人?!

    “哈哈!倒是两全其美,便随二弟主张。来人呐,拟旨!”

    “谢王兄,那臣弟告退。”

    “臣等告退。”

    大殿之外,萧昱、萧晟、铁连生、陆行云四人渐渐走远。

    “二哥,可气死我了,今天你可看见了,大哥对我还是戒备得很。区区一个庄主之位嘛,束手束脚,我才不要当,可我都开口求他了,他说不给还真就不给啊!”

    萧昱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铁连生不解:“是啊,主上,您既让晟王爷去求这庄主之位,那方才陛下要你接任,你又为何推脱呢?护国山庄,您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可把属下搞糊涂了……”

    “护国山庄,自然是要的。连环计已展开,这第二环要扣上,怎么少得了第一环?”

    “那二哥还不接任,这下好了,咱俩谁也没捞着,费那么大劲,还不白白便宜外人!”

    “哈哈,”萧昱朗然一笑,似晨星皎洁,“三弟,你呀,就是太心急。我让你主动去求这庄主之位,并不是就要昊王给你,昊王对你防备太深,他是一兵一卒都不会轻易给你,给琅嬛的,二哥委屈你去讨要庄主之位,是想借机提醒昊王,护国山庄说大不大,却与兵权挂钩,在世王爷十几个,无论赐给哪一个,都可能是养虎为患。”

    “所以主上才推脱,来一招以退为进?”铁连生有几分明白了。

    “算是吧,这样一来,庄主的人选,不会是任何一个王爷,也不会是哪个王爷的亲信。”

    既撇清自己争权的嫌疑,赢得昊王的信任,又在无形中参了众王爷一本,这昱王爷,玩弄权术,甘昱若恐怕无人能出其右,铁连生暗叹。

    “那会是谁呢?”萧晟问。

    萧昱回头看了看高高的宫墙,轻轻说出几个字——

    “东海巡抚郑百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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