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祸起神雀(3)
(三)鹿寇国殇
一位紫衣女子在众人的拥护下登上位于都城中央的高台。
这座高台经由一座山峰整体改造而成,是城中海拔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轻松地俯瞰整座王都。在现任鹿寇王改制之前,人们管它叫鹿王峰,是国家每年一度举行盛大祭典的地方。不过现在它有了新的名字——法台,是鹿寇王以法治国的崇高理想的象征与标志。讽刺的是,它还没见到脚下的国家焕然一新就要目送它的落幕。
半个月前,朱泠大军从鹿寇东南大举入侵。由于此前毫无准备,战争就像沿海突如其来的海啸般势不可挡。朱襄军如入无人之境,三日内就向北推进了一千余里,气焰直逼远在北方的都城。
前线的消息昼夜不断地传回国都,大臣们如丧考妣般听着那匪夷所思的战报:
“报——乾城失守,太守与两万守军奋力抵抗,半日内被敌斩首,仅百余人生还。”
“报——湘城失守,我军四万将士无人生还,斩首斩首敌军不足两千。”
“报——鹿阳郡二十余城全部投降,合全郡士兵二十万,十万战死,四万被俘,其余逃入山林。”
“报——”
鹿寇王奎殊此刻正端坐在王座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在听到朱襄军又北上了多少里时才会微微启开一条眼缝,虽只一瞬间,大臣们的神情姿态却尽揽于心。
“王卿,随我内堂议事。”
位居百官之首的一位大臣恭应一声,在内侍的带领下从偏门进入内堂。一入堂中,一副军事地图赫然映入眼帘,图上有一条极其醒目的红线,正是朱襄军推进的痕迹,几乎是一条从南向北的直线。
“根据前线传回的战报,如果判断得没错,就应该是大名鼎鼎的琊军团了。”
说话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声音如同他的体型一般浑厚,肥圆的脸上生着一小撮浓浓的胡子。他是奎殊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现任王卿。年轻时曾到九黎国游学,在该国的一座军事学府苦学三年后回国效力。因在平定鹿寇王推行的法治改革引起的叛乱中战功赫赫,深得奎殊信赖,委以王卿之职,总领全国军务。
他口中的琊军团是一支直辖于朱泠的军队,其核心由孔雀和灵兽琊雀组成。在各国军队中,除了常规的步兵骑兵之外,还有一种叫作灵兽军的特殊军种。即通过一只神兽级别的灵兽与同种族的一种或多种低级灵兽构建感应,从而能够如臂使指的驱使它们。当然灵兽军的强大之处并不在于所驱使的灵兽种类和数量上的多寡,而是围绕神兽为核心展开的阵法,而且由于水、火、风、雷、木、土、光、金、暗九行属性的存在,往往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朱泠的孔雀与雷行灵兽琊雀构建起来的阵法中,能够产生一种湮灭灵气的蛮横能量。正是在这种诡秘的阵法面前,鹿寇军任何看似强大的防御都如同纸糊的一般。这也是琊军团能像一支飞箭势不可挡的原因。鹿寇军显然没有应付的方法,失去灵气的他们除了逃向山林便只有引颈就戮了。
“她的目标恐怕不在王城。”王卿手指着地图,自王城向西南移动,“琊军团再如何强大,也不过一群灵兽罢了,在主力部队没有跟进的情况下是很难对各地实施有效压制的。换句话说,她如此激进,只能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误导我们将军队向王都集中。她真正的目标是整个西南。”
“唉,”奎殊将案头的一卷羊皮书信交给他看,“你说的对,也不对,我们都低估了这个女人。”他看着地图上的鹿寇国,眼中泪光闪动,竟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鹿寇国,在太灵界历史上是一个不起眼的国家,因其至今都维持着部落政治架构,在织华国那样的文明中心看来,甚至都不屑于用国家来称呼它,但不管怎样,都无法磨灭它充满传奇和不可遗忘的历史。
在第一次天地大战期间,面对天军的入侵鹿寇国因地制宜地开辟了丛林游击战法。该战法将军队化整为零,藏匿山林之间,强调的是敌疲我打敌进我退的战略战术,同时以快捷的通信手段,使各个游击战队能在数个时辰内向同一个目标发起集中打击,浩浩荡荡如大山倾倒,又能在极短时间内火速撤离使敌方失去目标。
后来,这一战法为地界各国效仿,与伏羲开创的灵术革命一起被称为地界反败为胜的两大利器。作为大战中为数不多的坚守到最后胜利的国家之一,鹿寇国享有了极高的盛誉。但可惜的是,鹿寇百姓人心思古,没有追随当时的世界潮流建立起中央集权,反而维持着部落自治的状态,错过了历史发展的宏大机遇。
在距今千年前的第三次天地大战中,鹿寇国虽然没能创造不败神话,但也傲气如昨,其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更是受到了地界各国的尊敬。但在战后又很快地归于平静,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如今人们之所以还能记得它,只是因为它是去冰虞国的一条必经之路。
冰虞国在北沽殷建国后的一百年间一跃成为当时最繁华的国家之一,二百年后更是成为天地两界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交流中心,名副其实的世界之都。三百年前冰虞国又经历一次政治变革,举国幡然一新,以致于人们用“北华胥,南冰虞”来盛赞它。自此,冰虞国成为与华胥齐名的太灵之都。而冰虞国所处的北沽殷平原三面环山,北方的沽殷山脉因其凶险而举世闻名,几乎无路可至,因此南沽殷平原和东边的鹿寇国便得了便宜。
正是这条“冰虞路”,为鹿寇国带来了繁荣生机,同时也在不断的冲击着古老腐旧的制度,鹿寇王奎殊正是它所结出的众多果实之一。
奎殊所在的部落,是得益于“冰虞路”发展壮大起来的,与其他同样发家的部落一样,他们都主张建立中央集权,推行法治改革,从而利用“冰虞路”更好的发展国家经济。也因此,他们的思潮不可避免地与老派部落产生了碰撞。但得益于“冰虞路”带来的经济便利,两派之间都表现得非常温和。新派认为这样的便利会慢慢改变老派的态度,最终使之能够接受革新的思想。老派则认为这种便利应该限制在一定范围,不能过多的主导生活。
到了奎殊这一代,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了两派之间的矛盾所在,这无关利益,而是思想上的根本对立。老派所渴望的小国寡民自给自足无忧无虑的生活状态与新派渴望通过中央集权建立强大中枢使国民紧密联系的状态是完全不可调和的。于是,在新派的支持下,奎殊被推举为国王,各个新派控制区纷纷响应。这一举动彻底激化了两派的矛盾,内战由此拉开序幕。直到现在,大部分南部地区任然控制在老派手中,这也是此番面对朱襄军连战连败的原因之一,他还没有真正的掌控这个国家,老派军队都不服从他的指挥调度。
王卿看过羊皮书信,瞪大的眼珠仿佛两颗摇摇欲坠的圆球,随时都有滚下来的风险。
“这这好算计。”悲愤一声,将书信狠狠扔在地上,“王兄,还得你说了算,要打,咱也不惧脑袋换个主儿。”
“不,不能打,撤。”
“那咱,退守山林?”
“传令,三日内集结全部新派大军,随本王退入沽殷山脉。”
“老派那边,”
“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王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遵从了命令。
奎殊安排得很果断,几乎没有犹豫。这是他几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按照信中所述,出现在东南边境的朱襄军只是一部分,真正的主力已经绕道冰虞,从西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向东挺近。一旦西北这支军队穿插到王城北侧,就会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一想到这样的局面,奎殊就脊背发凉,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撤入沽殷山脉的机会,希望还来得及
实际上,如果写信之人探查得足够清楚,就会发现西北的朱襄军不过五六万而已,其中的琊雀实际数量不过几千,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连破三郡抵达王城背后,更何况这三郡是新派区,完全忠实于奎殊。
就这样,奎殊一面摆出玉石俱焚的决战姿态,一面将主力大军和部分民众转入沽殷山脉。对外人来说,这是何其疯狂的举动,但对鹿寇人而言,只是回到老家而言,他们本来就是从沽殷山脉迁出来的部族。
等到朱泠抵达王都时,竟是没有遇到丝毫的阻力,只不过这座本来还算辉煌的城市正在大火中激烈燃烧,持续了五天五夜才被一场大雨浇灭。
环视四周,满目疮痍,哪里还有半点都城的样子。只有脚下的这座高台屹立不倒,在废墟中傲然挺立,仿佛奎殊孤傲的宣言。他要告诉高台上的那个女人,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什么也得不到,无论是这座城,还是这个国。
朱泠对这种无聊的自尊从来不屑一顾,这样的事情她见的多了,从南部诸国到湘江七国。也许,这次的映象会深几许,毕竟她还没遇到过逃跑这样干脆的君王,不禁高看了他一眼。
在她的计划中,她将带领琊军团直取王城,俘虏或者斩杀奎殊以及一些枢要大臣,这样整个鹿寇国的军队就会群龙无首,加之内战留下的新老两派之间的隔阂,就更容易逐个击破了。而她之所以会采用如此激进的战略,来源于对一个人无条件的信任,这个人就是她的二哥朱。
她和朱都认为鹿寇国国土辽阔山多林广,其间又多大河湖泊,这对擅长平原作战的朱襄军来说非常不利,一旦奎殊反应过来,放弃正面抵抗,局面会非常棘手。因而决定倚仗琊军团极快的速度和强大的战斗力在最短时间内突击王城,瘫痪其指挥高层。这样做风险极高,如若后续部队没能快速跟进,她就要面临被包围的凶险。
朱泠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后,朱向她借了三千只琊雀,并让她派遣一支军队从冰虞潜入鹿寇西南,开战后从主力部队中分出一支向西靠拢,形成合围西南的态势。其实这只是做给鹿寇王看的。而那三千琊雀,就是出现在西北的一支奇兵,就是为了让鹿寇王相信,这只军队会以同样的速度出现他面前,这才迫使鹿寇王不得不为保存实力弃国而去。
看完手中朱的来信,朱泠甜甜地抿起唇角,她将信中附带的另一封交给身边的一员大将,吩咐:“骞云,剩下的交给你咯。按照信里安排就行,如有别的情况发生,你自行决断便是。”
“公主是要去冰虞吗”
回话的声音如同本人一样柔和,她是朱襄国除朱泠外唯一的女性统帅,是朱泠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到如今位居将军之上王卿之下的军卿大员,其中的艰辛也只有同为女人的朱泠明白。但朱泠认为她过于的倚仗自己,难以独当一面,眼下正好是个锻炼她的机会。
其实,朱泠如果心细一些就会发现,这种倚仗更多的是一种关心和依赖。虽然在军中朱骞云受到很多排挤和轻蔑,但她毕竟是位军卿,手握重权,很多事情是无法绕开她的,因此对当下的朝局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判断。如今,以世子为首的一派与陛下势同水火,国师纵有千般能耐又能斡旋多久呢?总有一天,双方会刀兵相向。她知道公主早已经对世子和陛下失望了,用她自己话说,就算两边打杀起来又如何,大不了回自己封地,等他们杀完了再出来。可如果二殿下要从中取利,那么公主一定不会独善其身。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更大的原因在于她看不透朱,她总觉得二殿下城府深得可怕,本能的觉得他要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甚至他的存在本身就够可怕的了,这种感觉她只在陛下身上有过。面对这种恐惧,她只想远远逃开,同时也想让诊视的人远离,但她的努力常常无果而终,正如现在这样。
“胜也好败也罢,二哥哥都会成为替罪羊,他心里只想着些腌臜龌龊之事,可我不允许。”朱泠目光坚定地看向西方,“只要我出现在那里,他就休想把责任推到二哥哥头上。”
这些年来,朱泠一直在试图看透二哥,因为只有这样她才知道该如何帮他。但她的所有努力均以失败告终,她把原因归结于二哥在常年的政治漩涡中练就的自我保护能力,还为此心疼了好久。直到一次与二嫂的闲谈中,对方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一些事情,这才让她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整理分析出了一份图景:那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宫大殿,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君王对站在下方的臣子们发号施令。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却莫名想到了冰虞国。她从未到过冰虞国,仅仅在《上元经》中看过关于它的记载。因为此书在朱襄是绝对的禁书,得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的看,直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在这幅幻想的图景中,她得到了答案。不过她很快回到现实中来,为二哥的际遇深感心痛,她无力改变什么,能做的只是拼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骞云静候公主归来。”
朱骞云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决心,像无数次想劝阻她却又无法开口那样,只能以这句话作为回应,这甚至已经成了二人之间的一种习惯,它实际传达的意思是:如果出事,公主封地内六十万大军将与朱襄朝廷玉石俱焚。
“放心,这个国家还没人敢动我呢。”
朱泠唤来孔雀,带领三万琊雀向西飞去,仿佛一条紫色的缎带飘向远方。
“二哥哥,以往都是你在帮助泠儿,现在轮到泠儿帮你了。”
这样想着,竟有些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