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你的自责和我的遗憾
幽兰的身体一僵。
她有些不敢动。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梅子会突然闯入她怀中，还紧紧的揪着领子，一副恨不得黏上去的模样。
这样一来，幽兰推开也不是，避开也不是，满脑子浆糊，感到格外尴尬。
就和兰芷妗说的那样，即使过去了半年，幽兰还是牢牢记着以前的身份，也本能的和大多女生保持间隔。虽然在心底里她是把梅子当成自己的妹妹对待，但怎么说梅子还是一个健康成长的小姑娘，如今的她也有了少女的体型，在慢慢长大，因此幽兰也是尽可能的避免触碰到她的身体。
顶多就是拉住人家的手，像这种完全可以将对方拥入怀中的状态，幽兰想都没有想过。
于是她扯动一下嘴角，低下头，言语在梅子头顶飘起:“你这样我动不了啦。”
梅子不回答，不知是贪恋幽兰身上的温暖，还是单纯的怕冷，像只树袋熊那样挂在幽兰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
对此幽兰很是无可奈何。
她只好将目光投向外面，坑洞外大雨如瀑，天地白茫茫一片，成千上万道细长的白珠遥遥坠落大地，每一颗都仿佛带着万钧的力量，直打得林子里水雾弥漫，又碎裂消散。
她犯难了，天晓得这场雨会下多久，比起这些她更担心梅子的状况，这个小姑娘一直蜷缩着发抖，本来身体就不好，又淋了这么一场雨，十有八九会发烧感冒，若是不妥善处理情况只会更严重。
思来想去，她只好伸出手臂，紧张又不安的抱住梅子，尽量用体温温暖对方，同时轻拍她的后背劝慰她放心。
虽然自己也很冷就是了。
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兰芷妗她们身上了，等雨小点就带着梅子出去吧。这里错综复杂的环境也使得幽兰不敢把小姑娘独自一人丢在这，幽兰揣摩着最佳的行动方案，心头格外浮躁。
在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中，隐隐约约的，幽兰听到了阵阵抽泣般的低语。
什么声音？
幽兰一激灵，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像是炸毛的猫。
很快她就听到这些低低的抽泣声来自怀中，她难以置信的低下头，看到梅子在怀中哭红了眼眶，又密又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像是被淋湿的蝴蝶羽翼。
幽兰心中一动，“你怎么了？”
“对不起……姐姐……”梅子哭哭啼啼的，断断续续的重复着这句话，让幽兰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放心好了，只是一场大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除此之外，语言贫乏的她也想不出其他话来搪塞。
但梅子更加抓紧了她的衣服，几乎把脸都埋在她的胸口上，瘦弱的肩膀不停颤抖，被压抑的哭声给揉乱了形:“是我害了你……”
“又是我的错。”
如果说前一句话让幽兰用心编织着宽慰对方的话语，那么后一句霎时间把幽兰给弄沉默了。
又？
为什么要说“又”？
刹那间，如闪电划破长空，照亮大海。幽兰的脑海里翻滚着无数的狂风巨浪，无边的思绪在风起云涌，她颤抖着瞳孔看向怀中恨不得缩成胎儿的小姑娘，一时间，一个意外又惊诧的念头在胸膛里重复呐喊。
梅子——她在自责！？
这个猜想让幽兰身体出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僵硬，像是绷紧的钢铁，动也不敢动。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无论在谁看来，梅子都是那场事件中的受害者。在别人得救的情况下她落入水中被救起送到医院从此患上大病，家中父母为了治疗还卖了房子回到老家，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年也没有完全恢复，就像是一个只是路过却意外卷入一场争端中受伤的路人，收获的只有旁人的同情和怜悯。
就连当初梅子和另一个女孩子是如何落入河中的，也变得无人问津，不如说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人们只会谈论双方家长的反应以及这件事的处理后续，还有对于当时兰优英勇救人的肯定和赞赏。
就连自己，对梅子也从始至终都充满了遗憾和懊恼，却根本未曾想过，这个小姑娘，内心又抱有什么看法。
鬼使神差下，这句话想也不想就蹦出了口。
“你以前做错过什么吗？”
她能感觉到怀中女孩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是被雷击中。
梅子霎时间沉默下去，就在幽兰后悔的想要说些什么来挽救时，这个眼睛里失去了活泼好动的女孩张开冻得发白的嘴唇，话语如风哭诉:“那次，就是我提议去索桥上走的，结果我们两人全都掉入了河里。”
和表妹说的分文不差，幽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牵强的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听表弟提起过。”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幽兰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我没法忘掉。”小姑娘的眼圈又红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夺眶而出，混合在脸上与雨水分不出彼此。
梅子哭得抽抽搭搭，喊得撕心裂肺:“虽然爸爸妈妈总是瞒着我故意避开这个话题，但我知道。兰优哥哥之后的状态，并不好……”
“他不是……他不是没法再游泳了吗？这肯定是我的错！如果当时不是我提议去上面玩的话，我们也不会掉进水里，他也不用冲过来救我们，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梅子突然抬起头，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里仿佛有奇异的光在闪烁，让幽兰飞快的转移了视线，甚至产生了一种回避的想法。
“我一直都想再见到兰优哥哥，但我又害怕，害怕见到他之后会怎样。我害怕他会讨厌我，害怕他不理我，我很想见他一面，但他若是真的出现我却又不敢露面，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小姑娘哭弯了腰，嗓音有些沙哑。
幽兰沉默着，良久抚摸上梅子的脑袋，手掌在丝丝颤抖。
恍惚间，她突然发现这一场看望旅行，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做才能解决。
没有想过如何解开心结。
没有想过如何安排一场合适的见面。
没有想过如何让对方明白她的想法。
甚至没想过这次结束后下次还要不要过来。
如果不是梅子要出去玩，或许她们现在就已经离开了清水镇返回星江市里，至于接下去如何，大概率就是返回以往的日常生活吧。
上学、放学、写作业、聊天、玩闹……就是重复这些生活，一天又一天，前往清水镇只是一段小插曲，插曲过后不还是要回到原有的旋律中吗？众人在平缓照常的旋律中翩翩起舞，又有谁会去留意那只有小小一簇人知晓的过往小插曲呢？
那么梅子呢？梅子一家呢？她们的处境不还是一成未变，而梅子还要过多久才能从两年前的事件中走出来？如果不是这场大雨，或许幽兰永远想不明白，自责和遗憾的不单单只有她，也有这个孤单一人的女孩，她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往昔的事件环绕着她的内心，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幽兰突然张开了嘴。
但在内心情绪即将决堤时，她还是重新闭上了嘴巴。
没什么好说的。
有很多事都没什么好说的。
尤其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哪怕梅子得知真相，哪怕她亲口告诉梅子自己从未怪过她，那又有何用？过去的永远成了过去，变成了既定的事实，她和梅子的羁绊早在两年前就断掉了，如今维持着的不过是一种名叫自责和遗憾的丝线，它们藕断丝连，它们缠缠绕绕，将内心一圈圈的束缚，唯有自身才能走出。
来的路上，兰芷妗告诉她，不要逃避。
这句话，她也想告诉梅子。
那个让你感到自责的人，就在你面前。
“梅子，头抬起来。”
眼睛都快哭成泡泡鱼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抬起头，正好对上幽兰的眼睛。
昏暗的环境里，幽兰的眼眸深处仿佛荡漾着璀璨的星光，流动着细碎的银辉。
“你可以把我当成兰优，我接下去要说的话也可以认为是兰优想要告诉你的。你要仔细听好。”
幽兰清了清喉咙。
“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对你说，抬起头，挺起胸膛，露出笑容，往前走。”
梅子呆住了。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兰优。可我也……他也一样，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无数遍的想过要是当初能游得再快点或许就能救下你了。他一直想到现在。”
“可是这没用的，哪怕我们想一千遍，想一万遍，也改变不了你现在躺在床上，而他没法再下水游泳的事实。这已经成了一种定局，如果我们不能改变它，那就只能接受它了。”
幽兰尽力想要笑得轻松愉快，但她感觉自己笑得像是一个失败者。
“可接受它之后事情还没结束，我们得向前走，走出这个过去。如果我们躺在床上，那就快点恢复力气下床，如果我们没法游泳，那就在马路上奔跑，失去一样东西的同时总会有一样新的东西飞到我们身边，就看你有没有去注意它去抓住它。”
“未来充满各种机遇和奇迹，只要向前走总会在路上遇上，落入手中。你怎么知道，接下去你的生活没有以前更让你满意？你怎么知道，离开游泳队不去游泳，兰优就失去了他生命中的意义？”
说这番话时幽兰感到眼角搐动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突然闯入一个女孩的身影。
身穿校服的女孩亭亭玉立，她背对自己沐浴着晨光，发丝如星辉飞舞。接着她转过脸，眉眼如画，笑靥如花。
书上说，当你失去什么的同时，你也会得到什么。这个世界还是挺公平的，会在你张狂得意时给你一记板砖，也会在你灰心丧气时给你一个拥抱。
如果自己还在游泳队训练，或许就不会进入浅枫一中学习了，也不会遇到夏琳琳。
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和夏琳琳的相遇，就是上天准备的最大的安慰和鼓励。
“多看看眼前，多笑笑，或许有朝一日你再见到兰优时，你们会笑着回忆过去的一切。”幽兰的脸有些发烫。
梅子听傻了。
兴许对这个年龄阶段的她来说未必能完全明白幽兰的意思，但也足够了，最起码她知道了兰优希望她能走出现状，幽兰想说的话，对梅子的情绪，都在这个大雨倾盆的黄昏统统告诉了她。
幽兰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静静等待雨势减小。
合上双眼后，身体的感官仿佛也敏锐了一大截，在这连绵不绝的大雨敲打声中，幽兰的耳朵捕捉到了几缕微弱的呼喊声。
她猛然睁眼，险些弹跳起来。
就在刚才她辨清了这道音色。
是夏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