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番外·七年之痒
晃眼七年。
这日, 颜乔乔做起了噩梦。
当皇城紫金钟声遥遥传来时,她陡然惊醒,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
方才的梦境历历在目,其实也没有什么恐怖之处, 只是梦中没有公良瑾这个人。她梦见自己茫然走出寝殿, 举目四顾, 也不知在寻什么,忽地抬头, 见殿前匾额题有三个烫金大字——
停云殿。
伴着紫金钟声响起,她仿佛回到前世那段黑暗窒息的岁月。
颜乔乔霎时惊醒。
心脏剧烈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事实上, 她与帝君公良瑾同住无极殿已有整整七年。成婚之后,帝君瑾愈发宠她,将她惯成史上最为四体不勤的君后。
如今她已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颜乔乔指尖微颤, 撩开帘帐下榻。
动作忽然一顿。
她的赤足落到了地面。虽然殿中烧有地龙, 但地上终究不及榻里暖和,足心落地,冻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寒战。
低头一看,只见她的寝鞋放置得偏了几寸,未在平日习惯的地方。
颜乔乔怔忡着,探出足尖, 把寝鞋勾过来,穿上。
在一起生活之后, 她发现帝君瑾是一个极有条理的人,甚至到了强迫症的地步, 每日上朝之前, 他必会将她起床之后要用的一切都亲手打理妥当。
鞋没摆好, 还是头一回。
她起身,从黑梨木置衣架上取过他为她准备的外袍,穿好,系起束带,再罩上绒氅。
窗榻置有炭炉,紫金铜鼎中温着一碗养神补气的甜粥。月前她向他抱怨,说她忙于处理大夏境内气候与水利工程,脑子都累到打结,他听完,许她每日再多睡一个时辰,并为她准备食补。
视线落向鼎中,见粥碗多嵌了一圈寒玉做耳,以防烫到她的手。
她家夫君,向来事事周全。
她取出粥来,动作忽地一顿。
今日,心思缜密的帝君瑾竟忘了给她配上小银勺。
颜乔乔看着莹润浓香的甜粥发了会儿呆。
有些没着没落。
回想昨夜的梦境,更是浑身发虚,心头空得慌。
她怔怔落坐窗榻,看了看窗外覆有霜雪的赤霞株,忽然发现晶莹剔透、雪白中隐隐渗出红云的花瓣很有几分像停云殿的照雪梅。
心下微跳,她下意识翻了翻青铜日历。
后日,宜嫁娶。
呼吸霎时一滞,背上浮起浅浅一层寒意。她想起来,前世今日是个什么日子——正是这一日,离霜压抑着欣喜告诉她,韩峥将在后日封她为后。
前世,她死在了后日。
颜乔乔忽感不安,心底一阵阵冒冷气。许是因为昨日梦境,许是因为不太对劲的寝鞋和小银勺,许是因为这个日子于她而言十分不祥。
她心脏悬滞,忐忑难言。
这个时辰,帝君瑾应当在金殿上朝。
她抿唇思忖片刻,指尖荡出雪般的灵气,轻盈越过窗棂,伴着漫天雪片飘过重重宫闱,去寻那个牵动她神思的人。
此刻,她迫切想要见到他,想到心尖发痒、浑身战栗。她需要他的怀抱,需要他用温和悦耳的声线安抚她,平息她胸口躁动不安的情绪。
灵气掠过雕梁画栋,穿过金瓦琉璃。
到了金殿,却发现今日早早便散了朝,前堂一片冷清。
颜乔乔微微一怔,心神跟随雪白的灵气掠向后殿御书房。走廊极清净,不见半个宫人的影子。
雪线翻飞,落上窗台。
心神往御书房一荡,看到了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人。
他身穿黑色常服,端坐案桌后,平静地凝视与他对坐的太上皇夫妇。气氛有些压抑,一向不怎么正经的太上皇沉着脸,太上皇后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颜乔乔指尖微动,心中有些迷茫。
若是有什么紧要大事,怎么无人知会她一声?
而且……这两日公良瑾似乎很为她着想,特意安排她足不出户便可以处理所有的公事?
颜乔乔凝神聆听。
“阿瑾。”太上皇后温温柔柔地叹息,“你若实在无法对乔乔开口,便让我去说罢。左右就是后日了,也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才是。”
闻言,颜乔乔不禁屏住呼吸,悬起心脏。
“不必,母亲。”案桌后的黑袍帝君瑾淡声开口,“我会处理。”
太上皇抬手捂住额头:“不管怎样,终归是我们家亏欠儿媳,对她不住。倘若承受那样的打击,还要振作精神,兢兢业业辅佐别人的孩子……莫说是你,我与你母亲也是很难向儿媳启齿的。”
“儿子明白。”公良瑾薄唇轻抿,垂睫掩下眸色。
颜乔乔手中牵引的灵气险些溃散。
她的心脏仿佛冻僵在雪中,身躯化成一尊没有知觉的木雕,只余思绪缓缓转动。
什么啊?
她与公良瑾成婚七年,始终不曾有孕。
他说不着急,她自己还像个孩子,没到该做娘的时候。她也不急,因为与他相处,每日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如同新婚燕尔。
可现在,他们在说什么孩子?
颜乔乔一点儿都不信公良瑾会有二心,但这三个人却说得煞有介事,由不得她不多想。
指尖的灵气难以抑制地溃散,御书房中的谈话声音变得时断时续。
她听到公良瑾清润稳重的声音:“南越不可尽信,儿子也有几分把握……南山王与颜青夫妇正在赶来……亲人与好友在她身边,无事的。”
灵气消散,颜乔乔倚住窗榻,心跳快得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南越?
继西梁与神啸之后,南越也有了投诚之意,只是他们提出一个要求,要大夏帝君公良瑾纳南越巫祖钦点的圣女为妃,从此南越归顺大夏成为新的王州。
公良瑾当时便淡笑着否了。
颜乔乔虽是个醋坛子,此前却不曾怀疑过分毫。
而这一刻,她的心脏跳动得激烈,血液不停往脑门涌。她信任他,可方才听到的话一句句响彻耳畔。
“后日。”
“无法向乔乔开口。心理准备。”
“亏欠儿媳,承受打击。”
“辅佐别人的孩子。”
“亲人与好友会陪伴她。”
颜乔乔的视线落向榻桌上的铜日历。后日,宜嫁娶。
韩峥前世便是在后日迎娶无间珠华为后。
所以,后日,公良瑾要做什么啊?
她的思绪仿佛割裂为两半,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她绝对信任公良瑾的人品,但她也知道他肩负国祚,不能坐视大夏后继无人。
颜乔乔有些头晕,七年间的点点滴滴浮现眼前。
他与她,早已渗透到彼此的生命中。他将她照顾得极好,也由着她将不少小习惯烙到他的身上,帝后日常起居,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他清冷自持,自律克制,到了床榻上也会为她动情,与她共度一个个美好的夜晚。
他见识广博,深谋远虑且条理分明,与他相处获益良多,如何都是不会腻的。
他们还有共同的理想和事业。
她很难相信他会负心。
颜乔乔的视线落向面前渐渐凉下去的粥。
他今日确实忘了给她准备勺子,还放错了寝鞋的位置。他有心事——有什么心事能够影响到向来行事滴水不漏的帝君瑾?
正恍惚时,一双大手忽然落上她的肩头。
他回来了。
颜乔乔身躯微震,偏头,与身穿黑色常服的清俊男人对上视线。
七年过去,他容颜未改,只眉目间添了些许成熟稳重,更加令人心折。
“没胃口吗?”他温声问。
颜乔乔心情无比复杂。
她垂眸,嗓音似是从绞成一团的胸膛中挤出来一般:“没有勺子。”
公良瑾无奈失笑:“……没勺子你就饿着?”
颜乔乔没回答,冷静地转开话题:“这么早回来,有事和我说?”
他沉默片刻,然后和声道:“今明两日休沐,陪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没有。”颜乔乔答得很快,“我还要处理大渠事宜,今日便收尾了。”
先将正事做完,再谈其他。
“好。”他语声带笑,“我陪你。”
颜乔乔抿住唇,起身,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帝君后日有何安排?”她问他。心脏跳得飞快。
公良瑾唇畔浅笑一点点消失,他凝视她:“没有任何安排。”
“当真?”她勾起唇角,自己都能感觉到笑得极不自然。
“当真。”他语声沉着。
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黑眸清冷幽邃,凝望她时,像雪水浸了春色,含蓄地蕴着情意,看不出丝毫破绽。
“哦,”她发出缥缈的声音,“那后日你会一整日在我身边,寸步也不离吗?”
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答非所问道:“南山王与颜青夫妇后日入京,会陪着你。”
“我先处理公事。”颜乔乔假装不经意地躲开他的手,大步向书房走去。
她心尖颤颤地想,他若纳妃,她正好随父兄回青州,老死不相往来。
“阿乔。”他在身后轻声唤她,“你知道了?”
问句,却是笃定的口吻。
这一霎,颜乔乔有种被人从壳里撕出来的错觉,身心疼得没着没落。
她定住脚步,不答。
“别担心。”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镇定,“未必的。”
颜乔乔气笑出声,一时竟是气得说不出话。
他居然若无其事地承认了——别担心?未必?她是那种贱兮兮盼着男人回心转意的人么?
他上前来,伸手揽住她的肩:“既然知道了,公事便放一放,且陪我两日罢。”
“……”
她愕然抬眸看他,“公良瑾你……”
他忽然俯身,咬住她的唇,打断未尽的话。
颜乔乔双眸睁大,欲挣扎,后脑被他精准无误地扣住,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颈后揉了揉,示意她张嘴。
她的心绪结成乱麻,还未回过神,后背已撞上殿柱。惊呼之际被他吻得透彻,呼吸里尽是令心脏急遽跳动的寒冽香。
舌尖轻触,过电一般。
她又急又气,抬腿踢他。
他动作微顿一瞬,旋即,竟像是起了性子,清冷如玉的人吻出狂烈如火的姿态。
大手探入外氅,一贯克制的君子开始放肆掠夺。
她的后背蹭过銮柱上的雕花,也不知是麻还是痛,一时竟是反抗不能。
恍恍惚惚地,被这个轻车熟路的男人倒饬得浑身无力,身躯软软贴着他与殿柱,情-动之时,忽而落下泪来。
辗转间,他挺直如玉的鼻梁触到了她脸上冰凉的泪珠。
他停下动作,额抵着她的额,将她直直抱起,抱回榻上。
她仰在满榻云缎中,身心俱是提不起一丝精神和气力。
人说七年足够一对夫妻相互厌倦。偏偏她还未厌,还在为他神魂颠倒。
她别开头,泪水洇过侧鬓,藏入枕间。
“其实没关系的,你没必要瞒着我。”她笑着说,“我也不是没你不行,回到青州,养它十个八个小白脸,那才叫风流快活。”
他覆着她,正抬手将她鬓边散发别到耳后。
闻言,动作一顿,无奈叹息:“气话。”
她忿忿转回:“不是气话,而是肺腑之言!”
视线相对。
片刻静默之后,公良瑾微微挑了下眉。
“阿乔。”他若有所思地问,“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颜乔乔直言不讳:“你要纳别人,生孩子,给你承继大统!”
虽然她听到的原话不是这样,但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可以脑补出这样的意思。
公良瑾:“……”
眼角轻轻一抽。
“你放开我!”她抬手推了推他,没推动。
他依旧精瘦,却沉得厉害。
他闭了下眼眸,闷闷失笑,笑容在唇畔一点点扩大,好看得叫人眼花,让她感觉自己亏了金山银山。
大手捧住她的脸,带薄茧的指腹摸索她的脸颊,他俯身凑近些,意味深长地问:“我若有二心,是不是还不如死了?”
“当然!”颜乔乔答得干脆。
公良瑾又笑了起来。
颜乔乔看着这张光芒耀眼的脸,心间忽然浮起迷茫。
他看着……当真不像心有旁骛的样子啊。
“你。”她谨慎地说道,“是不是要逢场作戏,假成亲?我不接受。无论真假,有旁人就没有我。不对,你只要心有此意,无论成与不成,都已经失去我了。”
“傻乔。”他轻叹,“我怎会。”
颜乔乔察觉他的嗓音微微泛哑,似有哽意,她望向他的眼眸时,被他抬手捂住了眼睛。
眼前一黑,他的气息更是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他咬着她的唇,压抑地、狂暴地吻她。
“倘若当真只余这两日。”他说话很慢,嗓音不似往日清润,而是让她不自觉地想到浓重沉郁的黑,“请允我肆意放纵。”
颜乔乔心头微震。
她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要开口,却被他封住唇舌。
中衣很快不知所踪。
她的如玉君子变成了猛兽、变成了潮水。
她看到天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每次好不容易凝聚起意志想要问个清楚,却被他狂烈的攻势击溃,只能无助地缠着他,伴他浮沉。
他时不时低低轻笑,咬她耳垂或唇瓣,说上几句令她心惊肉跳的话。
牙极冷,情话却极热。
堪称狂浪。
这是公良瑾第一次在她面前脱下君子皮囊。
颜乔乔身心战栗到不成形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只知仰着头,破碎地喘气。
“颜乔乔,”他低语,“我怎舍得你。”
颜乔乔艰难凝聚视线,望向他的脸。
他气息极沉,眼眸极暗,气势锋锐凌厉,占有她、毁灭她,将她拉入深渊,彻彻底底属于他。
颜乔乔的手指被他镇压在软枕上。
当真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她记得睡过去之前曾呜咽着向他求饶。
他便问她,够了不曾。
无论她点头摇头,他都继续将她欺负到底。
仿若末日狂欢。
颜乔乔清醒时,已是第三日。
“后日”,到了。
她躺在公良瑾怀中,身躯像是被象群踩了一遍,心脏悸到麻木。
身上倒是清爽干净,不知他何时替她沐浴过,换上了舒适的柔丝袍子。
他松松披着黑色外袍,见她醒来,取过温水喂她。
颜乔乔就着他的手饮了些淡蜜水,软软倚在他胸膛上,不愿说话,不愿思考。
“阿乔。”他胸腔震了下,发出清润低沉的声音。
像雪泉拂过寒弦。
她把脸颊蹭了蹭,以示自己在听他说。
“阿乔宁愿我死,也不愿我有二心。”他顿了顿,笑,“我知道。”
她被他倒饬得乏力,软绵绵道:“然后呢?”
“那便好。”他轻拍她的背,像哄婴儿似的,“我此生不可能有二心,倒是有些许可能,会先行离你而去。”
颜乔乔怔忡了好一会儿,陡然抬眸。
“什么?”
只见他精致的眉眼异常温柔:“南越巫祖称,真圣只能陨落一次。送人重返过去,改变历史,倚仗的是圣人近神的力量。曾经死掉的凡人,在新的历史中安然无恙地‘复活’,消耗的是神力。”
颜乔乔心头发寒,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果然,便听他平静地续道:“可是,圣人的力量不可能让自己‘复活’,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抱起自己。”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
“那……”
公良瑾淡笑:“圣人已在历史中死去。即便无人杀他,神力也只能支撑他活到‘前世’死去的那一刻。”
颜乔乔瞳仁震颤。
今日,便是前世韩峥封无间珠华为后之日,是她死去之日,也是公良瑾杀生成圣、以圣人陨落的力量送她重返过往之日。
所以,他只能活到这一日?
颜乔乔脑海中重新响起太上皇夫妇在御书房中说过的那些话。
此刻读来,已是另外一重意思。
“南越巫祖称,倘若我愿迎娶他钦点的圣女,与之诞育后代,并让大夏世代信奉巫祖,他便以神力为我续命。”公良瑾的语气浅淡得像是在聊天气,“以大夏国运,为我一人续命。”
她抿住唇,眼眶一片酸涩:“你拒了。”
他笑笑地将她拥紧:“我可不愿喝醋到吐。”
颜乔乔:“……”
这人是在记仇,与她秋后算账吧?
她气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笑!”
公良瑾按捏她肩膀,安抚她:“莫着急,我并不认为自己会英年早逝。”
颜乔乔:“……”
他微微偏头,面露烦恼:“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来证明,只能静待今日过去。”
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颜乔乔并没有被他轻易糊弄,她伏在他身上,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你若当真那么笃定,便不会放错鞋子,忘了勺子,还让我亲人朋友赶来陪伴我。还瞒着我。”
公良瑾眼睫微动。
对视片刻,他无奈地轻叹:“非要揭穿我。颜乔乔,我也会害怕的。我怕你难过,不敢想象你伤心的样子,一想便心痛若死。”
颜乔乔怔怔望着他。
这个男人平平淡淡说话的样子,就像谪仙堕入凡尘,染上了人间烟火色。
她此生听过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此。
“但我其实是有九成九把握的。”他扣住她的手指,认真对她说,“你莫怕。”
“……好。”
她别开头,让眼泪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该走了。”他抚了抚她的头发。
她随他起身,换上赴宴的正装。
他为她梳妆时,她心中默默数着时辰,精准到几时几刻。
她逐一回忆前世那些细节——她大概死在什么时间,如何听到少皇杀进来的消息,又是如何感应到漫天熊熊大火……
这是她第一次不带丝毫战栗恐惧地回忆过往。
她不再害怕,彻彻底底不再害怕。
就连回忆自己被利刃穿心之后躺在地上无助挣扎的痛苦,也不曾让她畏惧分毫。
因为这点点滴滴的时间,都可以让此刻的她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听着他的声音、轻嗅他身上寒冽的气息。
她将手递入他的掌心,由他牵着她走过长廊。
“君后,”他轻咳一声,“收敛一点,就到宴殿了。”
她将粘在他身上的视线收回。
行出几步,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放心,我会看着江山、守护百姓,直至寿终正寝。”
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好的承诺。
“好。”他嗓音带笑,牵着她踏前一步,进入灿烂辉煌的殿堂。
殿中一片和乐。
颜乔乔坐在公良瑾身旁,时而看看被孙女尿满衣襟的父亲,时而看看被孟安晴掐了胳膊老实闭上嘴的颜青,时而看看头凑头交流养小白脸心得的蒋七八与龙灵兰,时而看看一口酒都不喝的太上皇夫妇。
再望望端坐身旁的如玉君子。
一切就像梦幻泡影。
公良瑾挽袖,替她将菜中不吃的辅料逐一挑走——她这人就是这样,非得加那些辅料,却又不吃它们——成婚之后,这毛病被他惯入晚期。
他做得极自然。
拣好菜,替她清理一遍木箸上并不存在的毛毛刺,然后将它递入她的手中,顺便握了握她的手,看她是否冷了或热了。
这七年,他都是这般照顾她。
颜乔乔心脏一阵阵悸颤。
她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矛盾的时刻,既盼望着那一霎尽快过去,又盼望着时间走得慢些、再慢些。
紫金沙漏仿佛会烫眼睛,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去看。
大约在未时一刻……
眼见时辰一点一点逼近,颜乔乔感到眩晕,脑海中嗡嗡作响,旁人说了些什么全然听不进去,只知道抿着唇微笑。
心跳快得令她一阵阵窒息,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动,公良瑾探过手来,将她的手攥入掌心,有力地握紧。
他侧身,垂首,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颜乔乔茫然回望:“啊?”
“过去了,阿乔。”他笑眼温柔,慢而清晰地告诉她。
话音落时,忽有一道奇异而宏大的震荡,于天地之间悄然漫开。
历史走到重合的节点,世界仿若新生,又仿若复位。
她紧紧攥住公良瑾的手,忽而心有灵犀,隔着重重宫墙,望向昔日皇陵的方向。铺洒天地般的灵气动荡,正是自那个方向传来。
她恍然:“所以……”
公良瑾轻轻啊一声,笑得温文尔雅:“我果然是斩了另一位圣人,送你归来。”
颜乔乔:“……”
她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原来前世成圣后的公良瑾,竟是跑去皇陵,斩了那个卡在天地间等待飞升的先祖圣人,以圣陨之力送她回来。那时她的魂魄已近破碎,无法感知周遭的事情,错过了一场华丽圣战。
也难怪,今生公良瑾集民意与历代仁君之愿诛杀公良先祖时,司空白难以置信地连声大喊,说圣人不该虚弱至此,为何圣人竟虚弱至此。
原来,圣人前世已被斩过一回。
她重生回来,每救一个原本该死之人,便是消耗那位一份力量来改变历史。
颜乔乔胸口涌起万般复杂的情绪。
想哭,也想笑。
就……很感激那位先祖的贡献。
“从此,该开创新的历史。”公良瑾微笑,“南越‘神谕’称我将死于今日,我既未死,是时候令其信仰崩塌。”
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颜乔乔心潮澎湃,藏在案桌下的手指把公良瑾捏了又捏。
他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
她的唇角难以抑制地往上扬,声线却有些委屈:“你也不早说。”
公良瑾黑眸微弯,一本正经:“没有证据。”
她拽着他的手,笑得想落泪。
半晌,她很不爽地问:“你若死了,让我辅佐谁家小孩继位?”
提起这个,公良瑾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他轻咳一声,抬手,揉了下额角。
“父亲和母亲,”他压低声线,犹豫片刻,收回老蚌生珠四个字,改口道,“梅开二度。”
颜乔乔:“……”
他淡笑着,反手扣住她的手指:“你我再勤勉些,争取与他们一道。反正父亲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我是他带大的,你可以放心。”
颜乔乔:“……”
她瞪了他片刻,转头望向滴酒未沾的太上皇夫妇,抿唇,笑出了声。
(主线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