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跑不掉了
他们把我带到了狭窄的楼层,走道里透出一股潮湿的气味。
像以前的那种居民和办公一体的大楼,我曾经到类似的地方上过作文补习班。
人到了这里像地下的鼹鼠,四处打转,就是很难看到阳光。
我一路上被那个穿黑大衣的小孩带着走,完全不知道方向。我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每次吸鼻子他都掐一下我的胳膊,让我心里的绝望堆砌地更高了。
经过几扇木门,上面贴着春联,有的外面还装了铁门。我看到了补习机构,营养调理机构,瑜伽机构……小小的店铺开在地洞般的公寓楼里,像快饿死的鱼把头挤在一起伸出水面抢食物。
苏七的手很冷,我注意到他指缝发青,苍白的皮肤上血管根根分明。
这让我想到张子君的日记本里写过的寺庙传说——“那些人看上去不像正常人,他们身上有冷血动物的特征,据说脚边还会拖着一道绿色的粘液。”
从刚刚假英语老师的迅速衰老我就觉得和永生药有关,据说那是可以让人青春永驻的东西。而关于这种奇怪的现象我实在只能想到永生药了。
“绿色粘液……”我低头看苏七的脚边,这倒是没有。不过他发红的眼睛和冰冷的体温让我觉得不像正常人。
“你知道……永生药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绷着脸把我拉进走道尽头的那扇门里。
我觉得我说中了,这大概和张子君是同一档子破事。
我路过几张办公桌,这儿是一个大房间被层层隔开,有好多被留下的层层叠叠的文件。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上,苏七把我往前推了一把,突然对另一个方向弯下腰。
“陆老板好。”他狗腿地打招呼。
我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到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大街上常见的格子杉和登山外套,那张方脸让我想到教导主任。
相比之下像数学老师的张子君是多么端正英俊。
“我们老板,陆和林。”苏七扯扯我的手,我战战兢兢对这位陆老板鞠躬,心说放过我放过我放我回家。
陆和林打量着我,时间久到我头皮发麻,好像我正在过机场安检,而他是安检员,仪器就是他那双眼睛。
他伸出手放在我头顶。
我眼圈红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打心眼里畏惧这种比我高大很多的男性。感觉他一拳可以把我打爆。
“你好啊,陈时暮。”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亲切的笑容,实际上像霸王龙在我耳边怒吼,我的眼泪又快被吓出来了。
他要打我吗还是把我绑起来?他要干什么?他要把我器官割掉去卖吗?把我卖到偏远山区?我要怎么办?我要装傻吗?我能逃跑吗?我能报警吗?我能活下来见到我哥我爸爸妈妈吗?
我大脑里飞速闪过无数可怕画面,一时间腿软,咬牙硬撑着站在原地。幸好那陆老板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就放开了。
“苏七啊,你去给这孩子安排个住的地方。”他和蔼地对苏七说,“就在你的员工宿舍隔壁床吧。”
“好的老板。”苏七麻溜跑走了。
陆和林转头盯着满眼泪水的我。
“别怕,我们只是想让你参与我们的工作。这是一个大项目,和矿业有关……能加入进来就能赚很多钱哟。”他慢慢说,笑脸让我想起家里饭桌旁边的弥勒佛像。
我咬着牙:“我想回家……”
陆和林还是那副笑脸,但是他的目光毫无笑意,冷冰冰的。
“我们会通知你的家长哦。别害怕,你看苏七,这么小就来这里工作了。我们对小孩子很友好的……”他手放在我肩膀上。
“……只要你配合我们。”
我实在不敢问不配合会怎么样,只能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哥哥,对不起,以后要你一个人住双层床了。我的东西太多了,你要收拾好久吧。爸爸妈妈也对不起,我才这么小就要离开你们了……哥哥不怎么会讲话,真希望以后你们可以适应只有三个人的生活。
我低垂着眼睛,听见陆和林招呼苏七把我带到员工宿舍,我的手被人拉住。我木然抬脚跟着前面人一起走过弯弯绕绕的路,经过几间办公室到了最里面的大房间里。
“嗨……嗨!”有人在我眼前挥手。
我回过神来,愣愣看向他。
苏七朝我皱着眉头。
“你平时生活很幸福吧。”他打开门带我走进黑暗中,“我看得出来。你有家人牵挂,有学校可以上,有饭吃有觉睡,所以现在这么难受。”
我没有说话。
“我跟你不一样,我有东西吃,有地方睡觉就很满意了。”他把我带到一张床铺旁边,我发现我隔壁床上有衣服有鞋子,大概是他的。床铺很窄,上面的被子和枕头都是灰色的,看上去根本没有我家里双层床那么舒服。
“你的东西我给你放这了。”苏七指着床头柜,我才发现那里放了一套睡衣,新买的牙刷牙膏和毛巾。
噢,都不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大概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像看不愿意上幼儿园揪着妈妈裤脚大声哭闹的小孩一样看着我。
“我最讨厌你那种表情了。”他在我耳边说,“我们现在有地方睡觉,有饭吃,有钱拿,还有什么不好的?”
“不一样。”我看着自己的脚。
“不,都一样。要是你一直反抗,接下来你也会没地方睡觉没东西吃,被扔到外面的荒郊野岭,和我曾经一样再冷也没有被子盖,生病了也没有人医治。”
他坐到自己的床上脱了鞋子,悠闲地靠到枕头上。
“所以不要担心了。这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还傻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去我的床铺,也没有回答他。整个人像尊雕像一样仿佛失去所有力气。
直到房门再次被打开,陆陆续续进来别的人直奔床铺,我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已经脱掉大衣的苏七拉着我的胳膊带我去了一个两边都有长方形洗手台的地方。
他把我的牙杯塞到我怀里,我愣着拿着,看着他给我新买的牙刷上挤上牙膏递到我面前。
“快点刷牙睡觉,别这个表情了。你今天走不掉的。”他强硬地说。
我默默接过牙刷机械地塞到自己嘴里,感觉双手完全不听自己使唤,胡乱刷了一通后吐到洗手池里,我看到洗手台里有块顽固的水渍,怎么冲都冲不掉。
这有我想的那么坏。快让我回家。
那水渍戳到了我头脑里专管绝望的按钮,我抱着自己的牙杯牙刷拔腿就跑。
回到那间大宿舍里我把杯子随便放到床头柜,外衣都没脱就钻进了自己的被子。
被子里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我紧紧搂着自己的膝盖,让自己被闷不透风的被单包围。
我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绝望。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好多人的声音在吵闹,听起来都是我这个年纪的孩子。看来这是一家热爱雇佣童工的公司。
比如把童工拐来强行雇佣。
想到这里我感觉眼泪又滑落下来,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像这样坐着默默流泪,连外面熄灯了都没发觉。
我感到呼吸困难,从被子里爬起来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
那些人,他们都在自己床上安静地躺着。我旁边床铺的苏七也一样,只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默默脱掉外衣外裤也躺到床上,这床铺虽然柔软,但总是没有家里的舒服。
我望着苏七的后脑勺想,他很奇怪。他好像是对我最友好的。提醒我刷牙睡觉,提醒我不要一直反抗,甚至我们还没见面的时候就提醒我哥哥我被绑架了。
但是他的长相又不像一般人类,我老是觉得他接触过那个“永生药”。
我无法确定他的好坏,只是在想这里提供的,真的是矿业有关的工作吗?下矿井吗?如果真的是,那为什么要找小孩子?专门找小孩子干体力活未免有点离谱了,又不是招不到成年人。
唯一有可能的是,这工作只有小孩子能办到。
所以那会是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打算问问苏七。
没想到我刚刚转过头准备叫他,发现他也没睡,正好奇地看着我。
“你在干嘛?”他轻声问我。
“想事情。”我转头对着他的眼睛,那双红色的上挑眼在黑暗中像蛇的眼睛。
“我想问你个问题。”我悄声说。
“啊,什么?”
“你在这里的工作都是什么?别告诉我是下矿井挖矿。”
“哦,那倒不是。我们这里……”他压低声音凑到我旁边,“看上去是矿业公司,其实还有别的项目。”
“比如什么?”
“比如……永生药。你问过我,但是我当时不方便回答。我不仅知道永生药,我还接触过。”
他伸手搭在我的手上,我被冰得哆嗦了一下。明明现在只是秋天而已,他的体温却低得吓人。
那双红眼睛里映出我惊惧的脸。
“你知道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吗?”他指指自己眼眶周围的皱纹,“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像个老人。”
“因为永生药?”我听见自己颤抖地问。
他点点头:“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接触过,身体吸收了一部分,它影响了我的发育,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我之所以第一次见到你就这么照顾你,是因为你和当时第一次来这儿的我露出过一模一样的表情。
害怕,质疑,绝望,我都有过。知道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之后我也想逃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永生药已经渗进我的体内,把我变成现在这种东西。”
他握着我的手用我的手指头擦去我脸上的泪,动作很温柔,我却觉得他像个魔鬼。
“现在你也跑不掉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