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相
大郁朝的京师淮梁城,城郊的这处静心寺,寺中长年香火鼎盛,从初一至三十,每日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寺中正厅供奉的是弥勒佛祖,最灵验最声名远播的却是供奉在偏厅的一座白玉送子观音像,据说前来祈祷的男女只要心诚,出寺之后不出三个月,一定能顺利得子。
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很多事都是口口相传,夸大了的结果吧?否则她每月都来祈祷,吃斋念佛不在话下,每年到了观音寿诞,还会大手笔添置香油钱,莫非如此还算不上心诚么?
谢妍心中这样想着,视线接触到供桌当中那尊宝相森严的观音像,心下立时又起了悔意,佛门之地,菩萨眼前,自己怎能起了丝毫的质疑之心。
她当即敛了心神,耳中倾听着佛音,口中也默念起了熟悉的经文。
一番功课做完,从庙中出来,又是日落西山的时辰了。
跨出寺庙门的时候,谢妍感觉一阵眩晕,身子一歪,幸好走在身边的丫鬟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小曦关切道:“小姐没事吧?”
“应是跪久了,一时气血上头。”她摇了摇头,努力想摆脱眩晕的感觉。长年吃斋念佛,又深居简出,很少晒到太阳,谢妍面色呈现一种不太健康的虚白。
静心寺长年人来人往,尤其是初一十五,所以到这两个日子,有些聪明的小贩会趁着人流多,将摊子摆过来,经年累月,庙前到了初一十五便形成了天然的集市。
很多拜完菩萨的妇人,出了庙会顺便逛逛,所以摊子周边基本都是当龄的妇人,还有一些小儿跑来跑去。
从庙里的台阶下来,到轿子旁边,要经过这一片集市区,丫鬟小曦走在谢妍前方半个身位,挥手驱赶着,防止这些跑来跑去的小儿撞到她家小姐。
谢妍看着这些跑来跑去的小儿,眼中不由流露出喜爱和渴望。
这时岁的小儿调皮得很,追逐打闹之间,有个小孩儿撞上了谢妍,谢妍本就脚步虚浮,被他这一撞,力道不算大,也后退了一大步才勉强稳祝
那小儿见撞了人,神色有些怯怯的,随后一名农家打扮的妇人急匆匆赶过来,看见眼前的架势,那小儿还自然地抓着谢妍的衣裳下摆,将她一袭碧翠的下裙抓出一个完整的黑手印来。
知晓孩子闯了祸,妇人上前来,一边迭声道歉,一边拎着小儿耳朵大声呵斥。
小男孩儿又疼又怕,哇一声哭了出来。
谢妍示意小曦将那妇人拦下来,自己伸手摸那小男孩儿的头顶,揉了揉他发,柔声笑道:“不哭,没事的。”还吩咐小曦取了银钱,给那妇人去买些糖果给小儿吃。
妇人一直道谢,拉着破涕为笑的小男孩儿走远了,走了几步路,那小男孩儿一直回头看谢妍,黑黑的大眼睛边还挂着没拭干净的泪珠。
小曦心中看了不好受,大小姐心地善良,又这么喜欢小孩,可惜老天无眼……都说这处送子观音极准,希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谢妍来往这处静心寺也有两三年的时光了,对道路和情况都很熟悉,再加上她长年无孕,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每次出门礼佛都是一切从简,基本就是带着贴身丫鬟小曦,还有两个轿夫。
今天感觉很累,上了轿子返程的路上,谢妍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头还是昏昏的,她下意识伸手抚额头,却发现右手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定神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她现下身处一间陌生的厢房,坐在椅子上,而手脚都被人捆了起来,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是身处回城的轿子里,怎会被人下药绑架了?是什么人做的?
她平素一直信奉低调做人的准则,处处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得罪过谁,这些贼人绑她是为了钱吗?
她又想起来近段时间的局势,她夫君叶景是当朝丞相,先太子半年前过世之后,朝堂局势一直动荡,波诡云谲,叶景身为先太子一党,日子想必不会好过,近段时间老是愁眉不展,她都看在眼中……
难道此番会是他的政敌所为?
谢妍脑中闪过千万种猜测,突然听到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厢房的门缓缓打开,两个让她决计意料不到的人出现在门口。
谢妍一瞬狂喜,脱口而出:“阿染1他竟然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然而与她喜不自禁的样子形成对比,是叶景神色冷然地看着她,面上全无半点往常的温情。
不对劲,这场景不对劲。
前一日还是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人,此刻的眼神和举止都太过陌生,还带着一种令人细思极恐、毛骨悚然的森冷。
谢妍整颗心都似被人揪住了,后背一阵阵发寒,她忽然不敢再想任何事情,过了很久,她用带着怯意的声又唤了一遍:“阿染?”
屋内还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叶景迟迟没接话。
然而他的沉默,已经足够回应了,她的心也在同一时刻沉入了冰冷、不见天日的潭底。
谢妍性子温顺,为人单纯,但这不代表她傻,叶景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来救她的……
“为什么?”她这一声,似乎被人抽干了力气,似是在喃喃自语,难以置信。
相识多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跟叶景一同进门的女子,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听到谢妍的问话,清丽美艳的面庞上浮现一抹讥诮的神色:“谢妍,你口口声声唤着阿染,竟不知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么?”
阿染……叶景在成婚后告诉她,这是他幼时的乳名,过世的娘亲就是这么唤他的,说她在私下无人时也可以这样唤他。
当时她还曾那样欣喜,为这当中暗藏的亲昵意味。
如果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那就是说他一直以来都是隐姓埋名,结合如今局面,他早在相识之初,就对她用的是假名,就是暗藏祸心了?
他出身贫寒,当年爹爹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因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觉得叶景不是真心对她,贪图的是敬国公府的权势地位。
谢妍当时是决计不信的,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敬国公很可能是对的,甚至叶景本人,可能比他们所揣测的还要心机深沉,仅仅是为了攀附权势的话,他没必要隐瞒姓名。
脑中乱成一团,她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她的心跳越来越快,额头也开始有冷汗渗出来,腹中五脏翻滚,有什么从咽喉间一阵阵涌上来。
她身为敬国公府的女儿,自小学的是大家闺秀的礼仪,她有自己的尊严和脸面,到了此时此刻,心中竟然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在这两个人面前失了体面,于是用尽全力将涌到喉间的腥热全压了回去,只是口中还有一丝残存不去的血腥味儿。
她神色苍白,样子隐忍至极,唇瓣微微翕动,却是一言未发。
不知道是已经没什么想跟他说的了,还是气到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叶景终于开口:“是我对不住你。但世事皆有因果,报应不爽,望你能想开些,下一世莫做谢家女了。”
他这意思,竟是要送她上路了。谢研面无表情看着眼前曾经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大概人在伤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到达一种麻木的境地了,她现在非但不害怕,还很想笑,想大声地笑。
眼前这人,看上去还是那样斯文俊秀,温文尔雅,甚至他连语气中,都带着一种恰如其分地悲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关照她天冷加衣服,而不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地送自己的妻子去死。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利用我。”她阖上眼,说出这残酷的事实,强压下心头一阵强过一阵的绞痛,力图声音平稳地道:“你要对付的,是我,是谢家,还是有更大的企图和野心?”
叶景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了又如何?结局一早注定,谁都改变不了。”
她一直在努力隐忍着,但身躯轻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情绪,有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事到如今,叶景也不想多说了,他拍了拍手,有奴婢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放着一杯酒。
谢妍目不斜视,看着那奴婢一步步走过来,走经怀孕的女子身边时,被女子伸臂拦了下来。
叶晴——既然叶景是假名,或许她也根本不叫叶晴——端着毒酒走至谢妍身边,笑意盈盈地将酒杯递过来。
谢妍看着她的笑,心头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记得第一次看到叶晴的时候,她就跟叶景说,你妹妹笑起来很好看,真的让人感觉阴天都放晴了。
而且叶晴性子开朗,总是没心没肺地笑,但谢妍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当她哥哥要杀自己了,她还是在这样子地笑。
这辈子,她到临死之前才发现,自己到底都结识了些什么人?这对兄妹……真的是人吗?
如果人没办法选择生死,至少应该有尊严地死。
在死前的这一刻,她万念俱灰,身子却不再颤抖了,镇定地端起杯子,毫不迟疑地,决绝地,一饮而荆
叶晴却忽然笑着凑近了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本来已经一脸平静赴死的人,突然猛地瞪大眼,神情惊怒交加!
“你这——”生平第一次有了破口大骂的冲动,毒酒的药效却在此时开始发挥作用,才吐出两个字,她的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疼痛快速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她倒地一阵痉挛,眼前彻底黑下去。
叶晴已经怀胎七个月了,挺着大肚子,亲力亲为地蹲下去,探过人鼻息,满意笑道:“没气了。”
叶景眉宇间隐有惋惜,静默一刻,交代门外候着的手下道:“夫妻一场,生不能予她平安,死了总该还她安宁。墨谨,你去安排一下,好好做场法事,厚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