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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8章 从此,长伴青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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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线看向孟姜,孟姜抓起手巾,擦了擦唇边的油渍,笑嘻嘻地道:“我听,你说。”

    红线沉吟了一下,微笑地对叶东来道:“陛下一方、皇后一方、贺兰兄弟一方、韦氏家族一方、秦王殿下一方、还有相对保持中立待机而动的一部分朝臣,每一方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士族豪门的影子。

    而我们继嗣堂,是天下豪门共举出来,替他们解决一些共同面对的困难或者彼此间你死我活的斗争。

    如今呢,却是各方士族纷纷入局,借皇室之争,谋夺自家更多利益的时候。我们继嗣堂方便做什么呢?偏袒其中某一个士族人家,还是……”

    叶东来缓缓道:“士族人家之间的争斗,从未有所止歇。”

    孟姜笑了一声,道:“何止士族,朝臣之间,同业之间、邻里之间,同窗之间,何处未竞争?人若无争,那现在还在茹毛饮血呢。

    继嗣堂成立之宗旨,就是控制这种竞争的分寸,不要让它失控,演变成必欲置他人与死地的生死之争。”

    叶东来长长一叹,悲天悯人地道:“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此一来,我继嗣堂太过被动啊,总是要在出了事情之后,才费尽心机地去给他们收拾残局。

    如果,我们能提前介入,是不是便能将他们之间的争,控制在一定的尺度之内,我们不必再疲于奔命,他们也能避免太大的损失呢?”

    叶东来没有一下子便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出来,尤其是有孟姜在场。

    但他还是含蓄地表达了一部分,而且说起来,似乎依旧是在为众士族考虑。

    这样,今日这番态度便是泄露出去也没什么,他处心积虑的,却正是在为士族豪强考虑。

    孟姜不说话了,又将目光瞟向红线。

    红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叶宗主所言,也有道理。”

    叶东来脸上露出了笑意。

    红线道:“但是,叶宗主担心各豪强之争,会无序无分寸。可我们继嗣堂如果提前介入,会不会渐渐的,就变成我们无序无分寸了?”

    叶东来笑容一僵。

    红线道:“本来,对于豪强内部,我们继嗣堂没有立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可一旦到了那一步,我们有所倾向,就必然有所偏袒,继嗣堂成立之基,就会毁坏。

    当众士族不再相信继嗣堂是他们公用的一个公正工具之后,它还会有存在的必要吗?会不会……共同议立它的众豪强,会纷纷脱离它,不再支持它?如果到了那时,我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当然是让我们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分化众豪强、平衡众豪强,从我们依附他们,变成让他们依附我们,天下这头鹿,谁分鹿角、谁分鹿蹄,我们来执刀!

    叶东来心中念头一闪而过,但是现在红线态度未明,他还不敢坦白说出。

    他只能苦笑一声,道:“红线姑娘心思缜密,所思甚是。这个后果,叶某也想过了。但,叶某又觉得,我们继嗣堂不能什么都不做,只等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再去收拾残局。

    不是每一个残局,我们都能收拾得了的。也不是每一件事,都有残局让我们去收拾。比如……”

    他看了孟姜和红线一眼,道:“关陇的卢家、李家,下场如何,你们是知道的。秦王殿下的动作太快了,根本不等我继嗣堂有所作为,这两个千年世家,已经被连根拔起。”

    孟姜忍不住插嘴道:“李家和卢家倒了,他们空出来的地方,会有新的豪强填补进去。秦王的幕僚司和麾下将领们,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新的豪强。”

    叶东来眯起眼睛,缓缓道:“若真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过,我仔细思索秦王一直以来的作法,再加上朝廷科举之制的渐渐稳固……”

    叶东来沉声道:“叶某觉得,从前朝大炎天子开始,到贺兰圣人,再到秦王,他们似乎一直在做一件事,将天子与士族共治天下,转变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红线沉默了。

    其实本就出身权贵之门的她,对于唐治的志向,早就有所察觉了。

    叶东来道:“红线姑娘,应该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加强了皇权。

    国家之法与大政决策之权,归于天子。

    行政执法之权,归于士大夫。

    士大夫中,再分割出一股势力,掌握台谏监察之权。

    三者互相依赖,又互相制衡。

    表面上看来,与士族共治天下,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是其中的底层逻辑是大不相同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当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时,在皇朝内部,便极难再出现以臣代君的情况。

    宰相们背后没有强大的豪强存在了,他们身在其位时,可以呼风唤雨,但不足以动摇皇帝的宝座,而一旦致仕,对朝廷也就没有多大的影响了。

    这是对千年来政治体制的一种改变。

    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太过跃进,那就脱离了时代的约束和客观条件,变成王莽了。

    所以,唐治也没想过,在这个时代的客观条件下,去施行太现代的东西。

    有些事情,你看到了,其实古人未必没看到,只是在你的时代最可行最科学的办法,在他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它存在的土壤。

    叶东来道:“而一旦士族门阀不复存在,我继嗣堂存在的基础,还存在吗?”

    一时间,孟姜和红线都沉默了。

    孟姜暗暗心惊,坦白说,叶东来虽有他个人的野心,但他的这个分析没有毛病。

    哪怕是毫无私心,纯粹站在豪强与继嗣堂的立场上这么说话,也是对的。

    如果孟姜不是和唐治产生了羁绊,就凭叶东来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她也会同意叶东来的意见。

    红线,也是一样。

    如果纯然站在继嗣堂和众豪强的立场,她也会赞同叶东来的意见。

    只不过,叶东来的意见看似公允,其实却是一个死循环。

    因为按照他的办法去做,总有一天,继嗣堂就会走到豪强们的对立面。

    那时的继嗣堂,就是今天的大炎天子、就是今天的贺兰圣人、就是现在的秦王唐治。

    那时候,大权独揽的继嗣堂,也会重复大炎大周几代人都在做的同一件事:

    削弱士族豪强,最好彻底消灭。

    以类似科举选拔的方式,以不断流动以新代旧的方式,使天下士人为其所用。

    士人不再成族,

    当然,他们没有想过,士人不再成族的时候,还可以成“党”。

    历史虽然是不断地推陈出新,但骨子里的东西,是始终不曾变过的。

    那是利益之争。

    唐治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可现在,族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步子迈的太大,那就扯着蛋了。

    “叶宗主所言,令红线警惕。可这件事太大了,请容红线仔细斟酌,再作答复。”

    红线思索良久,诚恳地道。

    “好!”叶东来也知道这种大事,红线不可能轻率地答应。

    只要她没有一口拒绝,相比于孟姜在位时动不动就对他嗤之以鼻,嘲笑他“扯淡”的情况,就已好太多了。

    叶东来道:“那,叶某就等红线姑娘的决断了。只是,秦王已经到了太原,返京也不会太久了,还请姑娘早做决断,迟……”

    叶东来苦笑一声:“只要我们又要只能去善后了,甚至,如卢家李家一般,连善后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红线浅浅一笑,道:“那是自然,红线一定尽快给叶宗主一个答复。”

    正事终于谈出了一个眉目,两人可以动筷吃饭了。

    孟姜却是打了个饱嗝儿,摸着肚皮道:“你们吃,我吃饭了。店家,上茶来,没个眼力件儿的!”

    ……

    饮宴之后,双方作别。

    孟姜却是随着红线,回了一趟南市的孟宅。

    这里,是隐宗在神都的一处据点,现如今她已退出,这里自然也就不再属于她。

    而且,自从她送了一封信给红线,还不曾回来过。

    此番回来,却是为了取走一些她的私人物品。

    孟姜的私人物品并不多,她要取走的,只是私人应用之物,也不是来搬家的,更不是来求财的,所以,收拾起来极为简单。

    有孟宅里用惯了的一应下人帮忙,孟姜只管与红线坐在堂上喝茶,小半个时辰就收拾好了。

    简简单单,只有四车东西。

    “姑娘,这是你要的东西。其他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已经装车。”

    内宅的一位老仆妇,将孟姜交代的一口匣子送了来。

    孟姜接过,对红线笑道:“成了,那我这便走了。这口匣子里的东西,是我送你的。”

    这是一口珠宝匣子。

    听说过“买椟还珠”么?

    好的珠宝匣子,就是可以“买椟还珠”的。

    我们嘲笑那个郑人取次弃好的时候,有可能是因为我们想象中的珠宝匣子,和人家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

    “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

    孟姜这口珠宝匣子,通体是由一大块完整的翡翠雕刻而成,造型也不常见,是“风船葛”造型,既像灯笼,又像风铃。

    翠绿的一体式翡翠匣盖上,镶嵌弧面切割红宝石、紫水晶、蓝宝石、缟玛瑙,以及祖母绿和圆形切割的金刚石。

    这只宝匣,用料之昂贵、造型工艺之高超,简直超乎想象。

    红线微微动容,却见孟姜随手将宝匣的盖子拨开,递到红线面前。

    红线垂眸往宝匣中一看,顿时一呆。

    这样一只价值连城的宝匣,里边盛着的,竟是……

    这是核桃?

    皮肉已经干涸成一层黑色的皮了,残破地裹地核桃上,要是一动,就肉皮就能脱落。

    核桃上,半嵌着一枚金钱镖,如今边缘虽已有锈蚀,还是能看出它是何等的锋利。

    “这是?”

    既然东西本身不值钱,那就一定是它的故事值钱了。

    它的故事……,

    红线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

    孟姜道:“你曾在院墙边核桃树上,抛核桃救过受人暗算的秦王,还记得么?”

    果然是这件事!

    红线动容道:“姐姐怎么忽然说起这件事?这核桃……”

    孟姜嫣然道:“这枚核桃,就是次日上门道谢的秦王殿下所赠,他以为救他的人是我,今日,我便将它物归原主了。”

    孟姜把宝匣递给了红线,红线赶紧双手接过。

    匣中物虽不值钱,这宝匣却太可爱了,别摔坏了。

    孟姜道:“当日,秦王曾经对有言,救命之恩,不敢不报。来日,只要持这核桃信物去见他,要求他做一件事,但凡他能做得到,绝不推辞!”

    什么?

    忽然之间,红线又觉得这匣中物,远比这宝匣珍贵的多了。

    孟姜盈盈起身,道:“它是你的,如何用它,由你决定。我走了。”

    孟姜说走就走,走的潇潇洒洒。

    红线捧着宝匣,茫然片刻,又捧着宝匣追出去。

    “师姐,你忽然退出隐宗,没有什么隐情吧?”

    孟姜一窒,回眸笑道:“能有什么隐情?倦了这江湖罢了。”

    红线一叹,知道她不会再对自己说别的了,便也不再问,依依不舍又道:“此去,师姐打算做什么?”

    孟姜不期然想起了黄冠子给她下的判词:“一对鸳鸯交颈处,几多鸥鹭入萍芜,从此长伴青霄上,子息春至满堂桃李,何须园后问青黄。”

    登时一阵心烦意乱,挥一挥衣袖,答道:“谁他娘的知道,得过且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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