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世情,恨爱难消
生长殿上,一时只剩下母女二人。
对于令月公主恨意满满的话,贺兰曌一时无法置信。
她错愕地看着女儿,许久,才惊疑地道:“令月,你恨娘?娘的儿女之中,最宠爱的就是你,甚至可以说,唯一一个宠爱的,就是你,你却恨娘?”
令月公主笑起来,笑容说不出的惨淡。
“疼爱?娘啊,那只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的疼爱啊,难道你还要女儿感恩戴德?”
贺兰曌激动起来:“娘哪里不宠爱你了?吐蕃指名要以你和亲,娘不舍得你,专门为了修了道观,让你以出家为由,以避和亲。
你嫁人成亲时,娘亲为你举办了最盛大的婚礼,照明的火把烤焦了沿途的树木,为了让宽大的婚车通过,便拆掉了坊市的围墙。
你丈夫的两位嫂嫂身份不够高贵,娘亲就逼他们休妻,另觅配得上与你称妯娌的女子,娘亲……”
令月听着,突然大声地道:“是啊,娘亲你杀了我的丈夫,在我的孩子才刚满月的时候,让孩子的父亲杖责一百,饿死在狱中!
为了补偿女儿,母亲任由我自己选择一个新的男人。我选了贺兰攸暨,可他已经有了妻子,娘亲就命玄鸟卫,把他的妻子毒死,只因为,女儿喜欢了他,是不是?娘亲,你对女儿,真的很好啊!”
贺兰曌沉默下来,许久,缓缓道:“从你丈夫饿死狱中,你就开始怨恨为娘了,是么?”
令月公主流泪道:“女儿跪求了你好久,我的丈夫,根本没有参与谋反。而是他的兄长,参与到了唐冲的叛乱之中,女儿求了母亲那么久,你的外孙才刚刚满月,明明就只是你一道旨意的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贺兰曌淡淡地道:“因为,娘觉得你,嫁错人了!他的家族有人谋反,他又怎么还能配得上我的女儿?”
令月公主点点头道:“所以,你把他活活饿死在狱里!所以,女儿故意为难你,选中了你的堂侄,你就杀了他的妻子,以显示你对女儿的爱,是么?”
贺兰曌凝视着令月。
令月公主泣不成声地道:“可是,你给女儿的,是女儿想要的吗?”
她按着自己的心口,悲伤地道:“母亲以为,被你下旨饿死在狱中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一件衣服?一件摆设?可以随意换掉、随意打碎的是么?
你说你疼爱女儿,可是在你眼里,你的女儿究竟是什么?她没有感情的么?就连你养的鹦鹉、你养的狗,你都知道光有美食不能叫它开心,可你的女儿,只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就一定开心,是么?”
贺兰曌慢慢闭上了眼睛,喃喃地道:“是,娘曾经以为是的……”
“曾经?”
“等娘感觉大限将至,去日无多的时候,才发现曾经无比珍视的许多东西,其实都……”
贺兰曌苦笑一声,又慢慢张开眼睛,看着令月公主:“令月,你真不愧是娘的亲生女儿啊,和为娘,一样的性子。有仇必报!”
她看着令月公主:“你一直隐忍着,从那时起,就在谋划了吧?玄鸟卫左右使,与治儿有了私情,是你无意中透露中为娘知道的。
你清楚,哪怕为娘再欣赏治儿,在为娘大限来临之前,也不会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别人去掌握,玄鸟卫必须换人。”
她环顾左右,最后把目光落在御榻旁一根垂挂下来的明黄色编绳上。
方才她就已经拉过这根编绳了,但是玄鸟卫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并没有出现。
贺兰曌道:“所以,婉儿和小蛮,早就已经被你收买了?”
令月公主微微扬起了下巴,冷笑不语。
贺兰曌平静地道:“你恨为娘,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杀了我?”
令月公主摇了摇头:“我要叫娘,也尝尝有心无力、徒呼奈何的感觉。”
贺兰曌笑了:“娘这位子,本来就要传给你哥哥的,现在,也不过就是提前了一些,这算什么有心无力、徒呼奈何?”
令月公主微笑地道:“以我二哥的性情为人,母亲觉得,这位子,算是传到了他的手上么?”
贺兰曌道:“仲平,本来就是承上启下的人。你不会以为,你能重走为娘走过的路吧?”
令月公主道:“女儿明白,我是不太可能穿上那身帝王冠冕的。”
“你倒还没有糊涂。”
“不过,如果娘最属意的那个人不复存在了,这个天下,女儿至少可以做得了一半的主。”
贺兰曌的脸色终于变了:“令月,你想对治儿做什么?”
令月公主微笑地看着她终于紧张起来的模样,心头说不出的快意。
还不够,这还不够。
她要让母亲枯坐殿中,眼看着她最满意的人生和对未来最美丽的憧憬,一步步被人毁去,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令月公主微微欠身道:“母亲还是下诏,禅位于皇兄吧,你若不答应,其实也没有用,女儿隐忍了这么多年,布局了这么多年,母亲以为,连玄鸟卫女儿都能控制住,还能不掌握你的制诰之宝么?”
令月公主缓缓直起腰来:“母亲接下来,会移居上阳宫。那里建筑奢华,风景秀丽,母亲的吃穿用度,比之现在,也不会减少半分的。母亲不妨品味一下,荣华依旧,富贵依然,是不是就会开心、快乐!”
令月公主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贺兰曌气往上冲,突然厉声大喝:“治儿是为娘替我中原帝国选定的继承者。令月,哪怕你把国号改回大炎都可以,你不能毁了它!
这天下,终究是你的父祖历尽千辛万苦打下来的,你想让它毁于一旦吗?”
令月公主回眸望了一眼,不屑地道:“我怎么不觉得,离了他,这江山就断了气运?我和皇兄,就这么不堪?
母亲,你还是在上阳宫安度晚年吧。至于你看中的那个人,如果他有本事,叫他亲手来,把你想给他的,从我手里夺回去!我,也是自己夺过来的,不是么?”
令月公主说完,便昂然走了出去。
……
琵琶精舍,一幢雅致的小屋。
唐治穿着一袭长袍,浅系丝带,坐在榻边。
榻上一张锦衾,绷得笔直,底下分明有一个人,只是头面身体全都盖住了。
“你,出来说话好不好?我们都已经这样了。”
唐治扭着身,无奈地对着被子说。
被下,传出一个细微的声音:“贫尼,破戒了。”
唐治的唇角抽了抽:“行了,都已经这样了,以后就别贫尼贫尼的了,听得我这心里头啊,阿弥陀佛!”
被下,梵音的声音道:“贫……我,以后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细若箫管,让唐治不禁想起她“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的天上之音。
唐治赶紧收慑心神,清咳一声道:“破了便破了,有什么打紧。慈庵庵那边,也就是我派人去知会一声的事儿。”
这话说着不好霸气,可是听在耳中,偏生很是窝心。
衾下,梵音不再言语了。
窗棂之外,如露不禁轻轻吁了口气。
隔着这一道窗棂,就是另一间客舍,这边有点什么声音,哪里瞒得过那边。
从一开始,如露就在那里了,唯有此时这句话,听在她耳中,叫她一下子放了心。
也许,从破戒那一刻起,她们所有的不安、惶恐与迷惘,都是来源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吧。
毕竟,唐治大王也是受害者,人家如果不想负责,她们也没那个脸面强要求人家什么。
唐治见梵音不语,晓得她已经同意了自己的安排,只是此时此刻难为情,不好明显地表态。
唐治便在隔着薄衾轻拍了她两下,柔声道:“你先歇歇,一会儿我叫人提热水来供你沐浴。”
唐治起身要走,衾底探出一个光头来,只露出一双细细长长的眉,一双含羞带怯的眼,怯生生地道:“大王哪里去?”
唐治叹了口气道:“我去见见那位琵琶山主,不摆平了她,只怕我就得留在这儿当压寨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