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寸心,藕丝百尺
陆续的,便有一路路官兵,将抓捕到的参与了“杀良冒功案”的人家及财物押送来了姑苏城。
被押来的人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首恶当然难逃一死,家人最终也不免流放,如今都要关押在这里。
军营中那些原本空荡荡的牢房,一时竟人满为患。
抄家抄来的财物也是不计其数,这些家族不知几辈子的积累,如今抄送来的,还只是一些浮财。
至于田庄工坊、山林湖泊等等,便只把庄契地契等送了来。
这其中有许多事都需要地方官的配合,王通判已经倒向唐治,又彻底整顿了姑苏司法系统,可以说,执法力度空前有效率。
饶是如此,也是忙得通宵达旦。
岳小洛和小高公公当然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清理财物、整理卷宗、上报朝廷……
唐治却不可能再去处理这些具体的善后事宜了,不过他也很忙。
这些天,他与姑苏各大家来往频繁。
表面上看,是江南各大士族感激汝阳王为他们遇害的同仁昭雪了冤狱,私下里当然还有很多交流。
比如,江南士族这些年来,在朝廷和各地,也有了一批打着江南士族烙印的官吏。
出身江南籍的官员,可未必都是能为他们所用的官员。
而且谁能做到什么程度,也各不相同。
如今他们既然要站在汝阳王一边,助汝阳王登临更高处,同时对关陇士族展开报复行动,那么这些重要的资源都要让唐治心中有数,唐治才能知道如何调动、运用。
而这些事,又是绝不能形诸于文字的,那就只能借饮宴为幌子,秘密告知了。
唐治也很用心,这是在接收势力,接收人脉。
朔北门阀虽然不遗余力地支持着他,不过朔北门阀一直游离于权力中枢之外。
中枢里,一直是山东高门和关陇门阀的角逐场。
剩下不多的残羹剩饭,才能落到江南士族口中。
但是经过二十多年的科举制的推行,大量跳出了荐举、恩荫等由山东、关陇把持的传统进阶之途的人才,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其中有大量江南士子。
如今在中低层官吏中,江南士族的影响力已经不容小觑。
而在上层,也已不乏江南代表。
这些,唐治都是要用起来的。
这一日,唐治赴宴归来。
唐治已放出风去,明日离开江南了。
今天,就有大批的船只调拨过来,将抄来的财物、人犯装船,准备明日启程。
所以五大家族共同操办,为唐治设宴饯行。
苏荷姑娘走到小楼露台上,要收起晾晒的衣服,这些都是要装箱带回京去的。
忽然目光一闪,便看见一位美人儿正在一名侍卫引领下,姗姗行于院中。
哪怕隔得好远,苏荷都能因为她纤细的腰肢,看出她曼妙的s曲线。
苏荷顿时两眼放光,赞叹道:“好美的女子。”
绿扇听到赞美,走过来凭栏一望,不禁抿唇笑道:“原来是她呀,真是攀上了枝头做凤凰呢。她这几日都没露面,明儿大王就要回京了,她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苏荷随徐伯夷回到姑苏后,就与绿扇先住在了一起。
几天功夫下来,已经相处得非常亲密。
苏荷便道:“姐姐认得那女子?”
绿扇道:“当然,她是姑苏许家的人,同时呢,跟大王……,你懂得。”
苏荷惊讶道:“不会吧,你不是说,贺兰姑娘和大王关系匪浅么?许姑娘还敢来?”
绿扇笑道:“就因为贺兰姑娘与大王关系匪浅,所以,她才要来。”
绿扇望向花木丛中渐渐消逝的倩影,轻轻地道:“她呀,只是想证明给自己,汝阳郡王,也是她的当家的。
所以,这几日她虽然一直在避嫌,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不然,你以为她为何盛装而来,打扮的我见犹怜……”
……
“你今日装扮,着实不凡,这……就是世家女自幼养成的气质吧?”
唐治看见许诺来了,很是欢喜,执手将她让进花厅,上下打量,不停地夸赞。
天然的润玉笑靥,优雅的眉黛翠烟,绝色佳丽,却有雍容华贵的大家气度,那种气度,与她的容颜相映生趣。
许诺甜甜一笑,柔声道:“三郎明日就要返京了,到时相送的人必然很多,人家怕挤不到前边去,提前来为三郎送行。”
“我正要找你说这件事!”唐治严肃起来:“诺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许诺定定地看着他,唐治会错了意,忙解释道:“第一,我当然会给你一个名份。姑苏许氏的姑娘,当得起。
第二,小谢性情温柔,非常好相处的,她在府里,其实很寂寞,你去了,彼此也好做个伴,我相信,你们两个能成为闺中密友的。”
许诺忽然笑了,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唐治,柔声道:“有三郎这句话,奴心愿足矣。”
唐治愕然道:“你不想跟我走么?”
许诺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巴不得天天侍奉在三郎身边,但……奴现在不能跟三郎回京。”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姑苏许氏,传承至今,已近三百年。桃花坞,是我一代代祖先,毕生奋斗积赞下来的家业。
到了我这一代,就只剩下我这一个女子,我不想后人站在桃花坞的残垣断壁上,凭吊感叹那曾经辉煌的门庭。
我还没死,许家便没有断绝,哪怕我是一个女子,我也要重建桃花坞,重立许氏门庭。许家只活了我一个,这,就是我的责任了。”
唐治定定地看着她,轻轻叹息道:“诺儿,你知不知道,外表看,你很柔弱。而且,你不会武功,实际上,也很柔弱。
但你,弱的只是身躯,能跋涉千里,远赴京城,又能巧妙运筹,替父母双亲报仇,杀死一位驸马都尉,一位军中将领,仅此一举,便不知要羞杀多少男儿。
如今你又要担负起重振许氏门庭的责任,这样的女子,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可是,那你我……”
许诺道:“奴家自然舍不得三郎,不过,我不留下,桃花坞便建好了,也是名存实亡。”
许诺抓起唐治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道:“你若不能再来江南,难道我便不能去京城看你吗?便是长相守,也不是不可能。顾伯父,会帮助我的,便是顾大哥……
他这次回来,沉默了许多。言称十年之内不入仕、不讲学、不会外客,要专心耕读,钻研学问。
对我许家的事,他也愿意多多扶持关照,三郎给我几年时间,到时候,我去京城寻亲,三郎莫赶我出门就好。”
唐治道:“几年是几年?”
“三五……最多六七年!”
许诺撒娇道:“而且,人家说了嘛,每年都会去京城与你相会啊。”
唐治心想,我这都来了异世了,居然还有“异地恋”这种事儿。
不过,许诺要为家族尽到责任,这个理由却也不好反驳。
每年能够相见,如果按她说的最长时间,七年以后,她才二十五岁,没有搞成白发苍苍时才长相厮守……
唐治无奈,只好答应:“好吧,我也会让郑太守、王通判他们多多关照你的。总之,最长七年。”
“嗯,三郎真好!”
许诺喜孜孜地踮起脚尖,在唐治脸上香了一吻。
唐治顺手揽住了她的小腰身,在她耳边道:“今晚留下吧,明儿我就要走了。”
许诺如玉的俏颜泛起一抹羞红,小腰身轻轻一扭 ,就从他怀中溜了出去。
“行辕里住了一个人家惹不起的人呢,人家可不敢留下。”
她皱了皱鼻子,对唐治说罢,便溜到了门边,将要迈过门槛时,才翩然转身,深情地望着唐治,柔声道:“三郎,一路保重!”
……
贺兰娆娆此时正要用晚餐呢,几道精彩的江南风味小菜摆在桌上,色香味俱佳,叫人食指大动。
她刚要动筷儿,狸奴气愤地走了进来:“大王,有个狐狸精,打扮得骚气冲天的,去见汝阳王了呢?”
贺兰娆娆横着摆下了筷子:“是不是那个叫许诺的?”
狸奴惊讶道:“咦?大王你已经知道了呀,我问过了,府里伺候的人说,是姑苏许家的姑娘,那就是她了吧。大王,咱们去赶她走。”
贺兰娆娆浅浅一笑,道:“我凭什么?”
狸奴一呆,期期地道:“嗯,可是……”
贺兰娆娆又道:“再说了,唐治是郡王,如果陛下真有心扶他……,那将来就更不用说了,难道你还指望他偌大的宫闱之中,就只有一位女主人?”
贺兰娆娆白了狸奴一眼,悠然:“你呀,不但毛毛躁躁的,而且拎不清,这一点,你可比小春差远了。”
狸奴刚刚怒气冲冲进来,撸胳膊挽袖子的,大有要去捉奸的架势,被贺兰娆娆一说,犹如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要不说人家是大王呢?贺兰家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人能称王?
看看我家大王这胸襟气魄,这大妇气量,硬是要得!
狸奴心服口服了,便讪讪地道:“哦,那……那我去收拾东西。明儿与唐治大王同船……”
贺兰娆娆把俏脸一沉,不悦道:“谁安排的?本王没有船吗?为什么要跟唐治同船?”
“嘎?”
狸奴有点懵:“哦,那……那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吩咐下去,叫他们给大王另备一条船。大王你先用膳吧。”
贺兰娆娆板着脸道:“我吃饱了,撤了吧!”
两名侍婢连忙上前要撤了晚膳,这时一名玄鸟卫匆匆进来,一见狸奴,便抱拳道:“狸头领,您叫小的盯着的那个姓许的女子,已经离开行辕了。”
“咦?她居然舍得走?”
狸奴有些不敢置信地扭回头:“大王……”
这一回头,就见贺兰娆娆拿着筷子,正吃的津津有味。
狸奴又懵了,期期艾艾地道:“大……大王……”
贺兰娆娆拿筷子点了点她,语气心长地道:“你盯着人家许家姑娘做什么?人家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关你什么事,没得叫人笑话!把人撤回来!还让玄鸟卫去盯人家的梢,公器如此私用,不像话。”
“呃……是,我……我知道了……”
狸奴又揉了揉鼻子,脑子嗡嗡的。
我这狗屁呲挨的,我是为了谁呀我?
……
许诺回到风瀚园时,天色已经昏黑。
风瀚园门口,正有两个家丁扶着梯子,另有一个家丁爬上去点燃灯笼。
肩舆一停,许诺走下去,来来回回的,被颠了一路,忽然觉胃里一阵翻腾,随行的丫环连忙扶住,便在路边一阵干呕。
风瀚园门口逡巡着五六个人,一见许诺回来了,立即迎了上来。
“小诺啊,我是你四叔啊,这是你七伯,我们已经选好了过继之人,今儿给你领过来了。”
许诺一看,认出是曾经见过的那几位远亲,她用手帕一边拭着唇角,一边讥诮地道:“桃花坞还没建好,我如今也是寄住在顾伯父家中,你们倒真是迫不及待呢。”
那些人只装没听懂许诺话里的意思,拉过一个人来,便道:“来来来,你看看,这是许诺,论辈份,是你的小姑姑,以后过继了,就是你的娘亲,还不上前拜见。”
许诺一见那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眼前这人,是个大小伙子,看起来都有二十五六了,比她年纪还大。
那人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一脸的憨笑。
许诺吃惊地道:“你们……让他过继?”
那个四叔点头道:“不错,咱们族里啊,很重视这个事儿,想着这人呐,血缘关系要越近越好,同时呢,能早点帮你分忧,能撑门立户,能早点生儿育女,所以千挑万选,选出了他来。”
七伯哈哈笑道:“诺儿,你别看他今年十八了,跟你同岁,哦,比你是小一个多月的,可是论辈份,他确实比你小一辈儿,是你亲大侄子,做你的继子呢,完全说的过去。乌健啊,快磕头,喊娘。”
乌健是牛的别称,还别说,这小伙子虽然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长得倒真壮实,像一头大牯牛。
大牯牛倒也实在,“卟嗵”一声就跪倒了地上,“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憨声憨气地喊道:“娘!”
“你们……”
许诺没想到自己这些远亲已经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找个跟我同岁的男人来认我当娘,简直是……
许诺刚要说话,忽然胸中烦闷,又有作呕的感觉,连忙到了路边,又是一阵干呕。
那七伯看着许诺的样子,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诺儿,你这是……身体不适?”
许诺干哕了一阵,也没吐出东西来,喘息着站起,道:“七伯不要乱讲话,我可没有不适,只是……有了身孕而已。”
“什么?”
许家一群人听了顿时变色。
王通判想到了“拖字诀”这招妙计,答应以过继为条件,从法理上使许诺继承许氏家族的遗产完全合法。
他本想的是,回头再让许诺招赘,等生出自己的娃儿,那就顺理成章地解除过继关系了。
可是,许家那班远亲也不傻,这层利害,他们回去琢磨了一下,又请教了高人,便明白了。
所以,他们才厚着脸皮,选了个只比许诺小一个多月的远房侄子过继。
许诺要招赘,那还指不定啥时候呢。
就算招赘了,那也不是想生就生的呀,就算是生了,谁能保证第一胎就是男丁?
所以,他们挑来的继子,很容易就能捱到二十岁。
一旦及冠,就能参与家族事务,尤其是在他做为许家唯一男丁的情况下,到时候想转移财产,还不容易?
却没想到,这前前后后还不到一个半月啊,她已经有了身孕了?
七伯脸色难看地道:“诺儿何时招赘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许诺淡淡地道:“此事我没就想过操办,七伯你不知道,也不稀奇。”
四叔逼问道:“三媒是谁,婚书可有,官府的黄册,可曾报备?我们那侄女婿,在哪?”
“这些事,与你等何干?”
声音自旁边传来,众人扭头一看,就见顾沐恩手中握着一卷书,神情疏淡地站在路边。
才几日功夫,他的容颜削瘦了许多。
被他极为信任亲近的人出卖、利用,险些让顾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件事,显然对他打击甚大。
许诺连忙福礼道:“顾大哥。”
顾沐恩冷冷地对许家一行人道:“三媒六证,采吉纳礼,都是顾某一手操办的!
官府黄册么?还没来得及去报备,明儿顾某知会一声姑苏府,也就是了。
至于说诺儿的夫君,有些人呐,厚颜无耻,觊觎诺儿的家产,我们自然要防着有人谋害她的夫婿,所以不想叫人知道。还有事么?”
许家一行人被顾沐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骇得不敢言语。
顾沐恩目光这才转向许诺,放缓了语气:“表妹身体不适,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不请回府去,好生歇养。”
那几个随行的丫环婆子都是顾家给派去的,一听少主人发话了,赶紧搀起许诺就往府里走。
那七伯一见急了,鼓起勇气道:“顾公子,过继族人给诺儿,可是官府允许的。也是我们全族公议的……”
顾沐恩冷着一张脸道:“许乌健是么?你留下,其他人,滚!再不走,给我打!”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堆顾府的家丁,人人持着一根黄杨木的棍子,恶狠狠地瞪着许家一班人。
那些人慌了:“好好好,我们走。乌健,你……你好好侍奉你娘亲……”
眼见一群人狼狈而退,顾沐恩冷哼一声,转身就往风瀚园里走去。
许乌健追在后面,憨憨地问道:“顾公子,顾公子啊,听说认了娘亲,就有好衣服穿,有好房子住,那……那我住哪儿啊?”
顾沐恩淡淡地抛下两个字:“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