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反戈,秣马励兵
闾门附近,五水交汇。
此处便是姑苏六大码头所在。
南来北往东纵西横的商旅,造就了此处的繁华。
商业、娱乐业,较之神都南市也不遑稍让,而且更具江南特色。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一个小伙子,背着个包袱,扶着一个老妇人,正往码头上挤。
这扮成小伙子的,就是侍飞飞。
回去后,她连夜找到母亲,弃了那条赖以为生的小舟,悄悄躲藏起来,天一亮就奔了码头。
她记住了那位少年军爷的话,走!走的越远越好,至少要远离江南地界。
一个少妇带着一个老妇人,这目标太明显了,官府若要通缉的话,很容易排查出来。
所以,她必须带着老娘远走高飞。
她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已经足够让她母女安度余生的了。
只是两个妇道人家,如何安全地逃到远方才是最棘手的。
可现在,已经顾不及考虑这些问题了,先离开姑苏再说。
……
飞飞小娘子跑了,还带走了她房中细软。
一大早儿这件事就报到了李尘宇的面前。
几个想要将功赎罪的家丁摩拳擦掌地向李员外请命,要去抓那飞飞小娘子回来。
“算了,由她去吧。”
小杜娘子从房中走了出来,淡淡地吩咐道。
几个曾经投向潘鸿举,对旧主张牙舞爪的家仆瑟缩地低下了头,唯唯称是。
“她也是个受潘老贼伤害的苦命人,走就走了吧,不必理会了。”
“是是是,大娘子仁厚!”几个家仆心中有愧,慌忙散去。
李尘宇轻轻揽住爱妻,悄声道:“娘子,难不成这侍飞飞,才是杀……”
杜云烟掩住了他的口,道:“夫君,咱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李尘宇会意地点了点头。
……
王贤王通判被关在一处厢房里,这一宿的功夫,他想了许多。
昨夜无奈之下,他在那份口供上画了押,然后就被关到了这里来。
而当日受审结束的叶红苏,就关在隔壁。
他从窗棂看见了,也亲耳听见了唐治与叶红苏的对话。
叶红苏已经全都交代了,从她的话意来看,潘鸿举果然就是当年齐天王刘大彪那个逃掉的军师鸿真人。
关于那个鸿真人,因为一直没有缉捕归案,所以朝廷的通缉令一直没有撤销。
而王贤赴任姑苏通判后,对于涉及谋反的在缉重要人犯的资料,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
可他万没想到,这个谋反的要犯,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收过潘鸿举的好处,也知道李尘宇是冤枉的。不过,他不是最初接手此案的人。
等案子转到他这个一州通判,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手了。
他若想翻案,就要得罪底下一堆官吏,那他一个刚刚赴任的外地官员,此后怕是在姑苏寸步难行了。
他之所以妥协,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此。
他担心自己的前程受阻,案子已经过了那么多手,他若不同流合污,就要变成被排斥的异类,所以只好随波逐流。
可谁知,这潘鸿举竟还有这样一层身份。
王贤一直走的司法口儿,虽然性情火爆了些,可是阅历、能力自然不同一般。
如今被关在这里,静下心来再仔细一想,才渐渐发现,这件事大不寻常。
一个反贼的军师,得有多大的胆量和信心,才能依旧留在他曾经作乱的地方,而且成为众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
再想到唐治去府狱提审李尘宇的时候,他被一些同僚的言语挤兑,一时怒火中烧,才跑去与汝阳王硬刚……
王贤忽然发现,自己赴任之后,虽然努力与州府官吏们打成一片,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打入人家的圈子,他被人利用了。
想到这里,王通判脸上渐渐漾起一片自嘲的笑意,然后,那笑渐渐冷却下去,变得狰狞起来……
……
郑太守在寒山寺吃了一天的斋。
寒山寺离姑苏城并不远,所以城中发生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及时了解到。
他听说,以长史宋显熙为首的姑苏官吏,利用休沐之期,正在互相串联。
他郑太守的家,自然也有人拜访,不过在吃了闭门羹之后,宋长史的府邸便门庭若市了。
而王通判,却被唐治加了个通匪的罪名,直接扣在了行辕。
堂堂一州通判,他竟然说抓就抓,肆意编排罪名,这显然不仅激起了姑苏官吏的罪名,还叫他们人人自危。
今日能如此轻率地抓了王贤,明天会不会再抓别人?
但凡屁股有点不干净的,人人自危。
尤其是唐治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而来的,而御史台最有名的,就是那位热衷于搞“瓜蔓抄”的来济尘来大夫。
如此一想,江南官吏更加紧张。
王贤成了被老鹰抓走的小鸡崽儿,其他官吏就成了抱成团的小鸡。
郑太守这只老母鸡藏进了寒山寺,他们就钻进了宋长史的羽翼之下,共同抵抗唐治这头苍鹰了。
郑太守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他在姑苏的威望,一定会有所下降。
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公主殿下可是吩咐过了,坐山观虎斗!
郑太守抚须,怡然微笑起来。
……
休沐结束,官员们上值,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昨儿一天,很多官员已经达成了默契。
上书弹劾,是第一步。
不要以为他们的弹劾没有用。
三人可成虎,当无数人说你胡作非为的时候,神都明堂上那一位,不能亲眼见到江南情形,无数人言辞恳切的抨击,就必然渐渐影响她的判断。
更何况,这些弹劾,就是递上去的弹药,你以为梁王、魏王他们会错过这个机会?必然是要推波助澜的。
第二步,就是消极抵抗,不配合。
你别说只带了一千多人到江南,你就算带了十万大军到江南,又如何?
这不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战场厮杀,没有地方官的协助,你想找个人,你想查件事,难如登天。
第三步,就是睁大眼睛盯着他。但凡他有一点过错,就可以成倍地放大,然后,再展开第二轮的弹劾。
这个庞然大物,早晚会被他们这些扑满了全身的蚂蚁活活啃成白骨。
所有人都是抱着同样的想法,上值时撞见的,在衙门里撞见的,大家一碰眼神儿,便点点头,心照不宣。
忽然,有人站住了,惊愕地向府衙门口望去。
然后,更多的人惊愕地站住。
王贤回来了。
王通判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府衙大门。
官吏们一个个仿佛中了定身法儿的官吏站在那儿,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王通判,不是应该被唐治活活打死的么?
就算不死,他也应该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才对!
只有这样,才能给大家提供足够的劲矢飞矛,用作投射向汝阳王的武器呀!
可他……虽然步履蹒跚,但衣着整齐,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我这是让大家失望了么?他们巴不得用我的死,来支撑他们的正义吧?”
被唐治一番“洗脑”,心态已经转变的王贤,扫了一眼众同僚的神色变化,淡淡地道:“诸位同僚,王某,回来了!”
众官吏急急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状况。
王贤拱手道:“多谢诸位同僚关心,我王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他汝阳王再跋扈,抓不到我王某人半点把柄,能奈我何?”
闻讯匆匆赶来的宋长史惊喜地道:“王通判,你回来了,谢天谢地,宋某正想领我姑苏众官吏前往行辕请命,以保全王通判呢。你……没有受苦吧?”
王贤道:“那汝阳王,倒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对王某用了刑。可是区区手段,岂能奈何得了王某的铁骨铮铮?”
宋长史翘起大拇指道:“好样的,王通判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实是我辈楷模。我等正要上书朝廷,为王通判鸣冤。”
邬录事道:“不错,那汝阳王如何虐待大臣,还请王通判将详情告知我等,我们上书朝廷,为王通判伸张正义。”
王通判感激地拱手道:“诸位同僚高义,敢为王某发声,王贤感激不尽。那汝阳王嚣张跋扈,知法犯法,此事王某会上书朝廷的,待我弹劾奏章写罢,会传阅诸君,还请诸君声援!”
宋长史慨然道:“理当如此!宋某愿第一个附名!”
众官员也纷纷附和,没有人指摘郑知卿郑太守的不是,但是言语之间,众人显然是把这个怂包给无视了,这就是最大的轻蔑。
“有劳诸位,多谢诸位,汝阳王在江南为所欲为,咱们身为地方父母官,自然不能听之任之。但是职责所在,大家也不要误了各自的公务,以免贻人口实。咱们无懈可击,才不会为其所趁!”
众人连连称是,王贤与众人寒喧一阵,便回了东跨院儿的通判府。
通判衙门的属吏看见主官回来了,自然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王贤虚应一番,方才叫众人散去,却只留下了掌书记陆则。
掌书记是地方大员的高级文字秘书,不管是上达朝廷还是下达地方官民的文件,均由掌书记来拟定,地位颇为重要。
所以,地方大员通常都会聘请当地有名的文士来做自己的掌书记。
陆书记就是姑苏大族陆家的子弟,在当地颇有才名。
陆则就知道,王贤会留下他。
先是受了奇耻大辱,又被汝阳王以通匪为名折磨了他一番,王通判肯善罢甘休才怪。
陆则摸了摸袖中,以王贤名义的弹劾奏章他已经写好了,这是一个高级秘书的修养。
这份弹劾奏章,可谓是字字血、声声泪、语句如刀。
陆则自信,这篇奏章,王通判一定会满意的。
“陆书记……”
王通判对这位姑苏名士很是和颜悦色:“如今秋赋在即,朝廷去年末刚对朔北用了兵,钱粮消耗大,我江南税赋又是朝廷的根本,今年的税赋征收可不能出了差迟。
你拟一份文书,令我姑苏下辖六县的乡官、司户佐、司法佐、司户功曹、司法功曹、县尉、典狱及本衙官属,六日后集于通判府,本官要就今年秋赋一事,做出安排。”
“是!”陆书记怔了一怔,正要从袖中取出的奏章便停了一停。
眼见王通判说完这句话,便开始低头喝茶,陆则按捺不住,问道:“通判还有别的吩咐么?”
王贤道:“没了,你去吧,尽快吩咐下去。”
陆则听了一头雾水,王通判这是给汝阳王整怕了?怎么不提弹劾的事儿?
他也不好多问,只好领命退下。
待他离去,王通判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缓缓地展开。
这张纸条,他已经记熟了,但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上边罗列了很多人名,有顾沐恩交代的,在玉腰奴说出来的,有绿扇提及的,但更多的,是叶红苏招出来的。
而这上边提及的这些人,有的是要抓的,有的是要保的,有的是要查的……
所有这一切,唐治都离不了地方官吏的密切配合。
不然,这名单上边的任何一个人,他如今住在哪里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你都得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查很久。
朝廷会让他在江南查个三年五载?
他能在江南待上三年五载?
可现在有了王通判,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王通判看了许久,将纸条折起,重新塞回衣袖口袋之中,又摘下官帽,轻轻放在桌上,摸摸光头,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回来了,他变了,他秃了,他也变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