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请去柴桑
孙权盯着烛火发愣。步练师端着水果盘进来:“主公,忙了一整天,吃点宵夜吧。”
孙权猛地转过头,盯着步练师:“阿练,你看今天弹奏【薤歌】和【蒿里】的那乐师是谁?还有那个落水的舞女。”
“嫔妾不知道啊,主公不是已经派人去沿江寻找营救了吗?”
“去寻找的人回来了,上下几十里的江面江岸都搜寻过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他们一定是游上岸了。如果再找不到,就要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
“这两人是谁都不清楚,怎么抚恤?”孙权的眼神飘忽不定,上下游移着扫视步练师。
“那可不好,清乐坊的老板怎么能把不知根底的人纳入祭典?连名姓都没有,要是刺客怎么办?”步练师脸上显出紧张的神色,强自镇定。
“名姓是有的,只不过是假的。”孙权忽然走进步练师,绕着圈跟她说话,双目紧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那乐师自称钟仪,舞女自称旋谟。”
“那主公怎知他们用了假名?”
“钟仪者,楚国伶人。闻名琴师。【左传》成公九年载,钟仪被郑国俘获,献给晋侯,晋侯命其抚琴,仪“操南音”以“乐操土风,不忘旧地也”,晋侯遂把他礼送回楚国。”孙权顿了顿:“旋娟与提谟是战国时广延国献给燕昭王的舞女,善舞《萦尘》、《集羽》二舞,玉貌窈窕,体态轻盈,舞姿飘逸。二人的名字各取一字,就成了旋谟。这些雕虫小技只能骗得了其他人,岂能蒙混于孤?“
”主公熟读诸子百家,【左传】更是过目不忘,想瞒过主公自然是不可能的。臣妾钦佩之至!“步练师深施一礼,恭维的话随机奉上。
孙权拍拍她的肩头:”阿练,聪慧如你,怎么会看不出这二人是谁?“
”臣妾愚钝。还望主公明示此二人是谁。“步练师心里也有怀疑,只是她即便确定知道,也绝不会说出去。
”孤怀疑那乐师就是我们多才多艺的中护军大人。那舞女自然是倾国倾城的你的好闺蜜,小乔夫人。“
步练师长大了嘴,一脸惊恐一脸惶惑:”主公,不会吧,公瑾世家大族,不会愿意自降身份去混迹于乐坊。“
”哼,放眼天下,你还见那个乐师如此高大健美,举止飘逸的?更何况一个熟读典籍,用【左传】中人做名字的乐师?还有这本该文弱的乐师反应迅速,动作敏捷,瞧他跳水救人的姿势,该是一位常常习武的人。你觉得文武双全,身材高大,体型健美,琴艺绝世的青年男子会是何人?“孙权冷笑:”传令备车,孤立刻去周府查勘中护军在做什么。步夫人,袁夫人和赵夫人都陪孤一同前往。三位夫人的宫人在我们动身之前一律不得出外。“
孙权十分精明地传令三个夫人一起前往,就是怕她们偷偷去周府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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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岭和周峰赶着马车一路疾驰,刚进吴县城的侧门,就有周府的家人快马前来迎接。
”大管家,二管家,不好了,主公。。。主公已经到了府门,说是前来看望公子和夫人。“
周峰周岭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我们进后门。“周峰又道:”你们一定要焚香,列队,鼓乐齐鸣地最高礼仪迎接主公。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告诉主公,公子病着,不便面尊。“
”公瑾,公瑾“孙权心里暗笑,这些大排场大阵仗的迎接无非是拖延时间。
他理都不理这些周府下人,轻车熟路地径直朝里走。他熟悉周府,也知道去哪里找周瑜。
穿过水阁,一切都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孙权冷笑,吩咐侍卫把住楼口,自己步上寝楼,先到茶室,空无一人,他心中得意,周公瑾,等我们找到你,看你如何给孤解释!
接着他推门直接闯进周瑜的书房。
周瑜的书房很大很空旷。因为有自己的藏书阁,他的书都不存放在书房。
两面墙是粗大的香樟木柱,中间用竹帘和帷幕相连,冬季则掩上木扉。从这里可以眺望周府的小湖和对面的水阁,以及后面的竹林。
另外两面墙连着周瑜的卧室,沐浴间,小乔的卧室。
这两面墙上无窗扉,只有巨大的落地與图。前面的小几上还有蜡做的地形模盘。
孙权大喇喇地进来,本以为空无一人,却突然对上了一对明亮深邃的星眸。
孙权一下子手足无措,十分尴尬,结结巴巴地说:”公。。公瑾?“
”主公?”周瑜抬起眼帘看着孙权,“主公寅夜来此有事?”
孙权有些不好意思,嚅嗫着:“孤自从你回吴,还没来看望过,你的伤都大好了?”
周瑜抱拳齐眉:“烦劳主公记挂。已无大碍。”
孙权忽然注意到周瑜披肩的黑发松散地系着一条白丝带,头发湿漉漉的。
心里暗笑,嘴上却漫不经心:“公瑾已经沐浴过了?头发还在滴水,看来孤来得不是时候。”
周瑜不答,指着地形模型道:“主公,臣请主公加固柴桑水寨,抓紧练兵,春暖花开进兵江夏。”
孙权望向蜡块模型,没好气地说:“公瑾,你的心是铁做的么?我,还有你,都刚失了最爱我们的老娘!你却还想着征江夏。你难道不想去江边祭奠一下?”
话音刚落,周瑜立刻双膝跪地,低着头不语。半晌才说:“主公教训的是,对于太夫人,瑜慈恩难忘。未能见她最后一面,瑜一生为憾。只是。。。刚得密报。。。军机稍纵即逝,不可拖延,瑜以为,只有拿下江夏,铲除黄祖,为先破虏将军报仇,才是最能慰籍太夫人之事。”
孙权一下子跌坐在小几旁,把手插进发髻,几乎带着哭腔说:“剿灭黄祖。。阿娘阿爹和大哥都看不到了。。。阿翊也看不到了。。。如今阿匡也时常生病,我。。。还有谁”
周瑜看见孙权如此颓废,心里本来的不快也没了,坐在孙权旁边,柔声道:“还有我。”
孙权一愣,转头盯着周瑜不说话。
周瑜接着说:“请主公派瑜去柴桑驻守,若无战事,瑜在那里屯田镇边,就像讨逆将军当年派瑜去江夏一样,若黄祖有异动,瑜可做江东六郡的西面屏障。”
孙权看着周瑜,半晌才说:“刚才祭典上的乐师是你么?”
“是瑜思念太夫人慈恩,苦于无法致祭,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周瑜的明亮双睛澄澈若秋水,坦荡如寰原。
孙权没想到周瑜竟然如此坦诚。
“你。。。就不怕言官弹劾你不守礼制?”
“尽孝是人子本分,因此获罪也无妨”周瑜淡定地回答。
孙权半晌没说话:“公瑾,这样吧,你就带着自己的部曲去柴桑,孤在那里还有三千多人。加上你自己的部曲,一共就有五千左右的兵力。你去屯田修建水寨。这样也可以躲避朝中老臣的监察。”
雨雪雾迷茫的江边,一只普通的乌篷船静静靠在无人的野渡。
甘宁破例没穿锦衣,也没骑马,他乘坐一辆牛车,就像个普通的百姓来到江边。
他缓步走到乌篷船边,轻声吹起了口哨。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汉出来,看见一身布衣打扮朴素的甘宁,拱手抱拳:“是兴霸将军?”
“都督在么?”
“在,将军请。”
周峰朝着船舱里探探头:“公子,兴霸将军到了。我到渡口守着,你们在舱里细谈。”
“都督,听说主公把你发去柴桑守边?还让程普继任了中护军?这太不公平!”甘宁一进舱门,就单膝跪地,抱拳给周瑜行礼。
周瑜正安静地坐在船舱内读书,他抬起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微笑道:“兴霸,你的消息很灵通啊。”
“这太不公平了,把你发去柴桑,那里地势险要,又艰苦,建水寨无非是抵御黄祖。还要自己屯田。。。这真是欺负人!程德谋凭什么担当中护军?”甘宁竹筒倒豆子。
“兴霸,说正事,昨天瑜第一次有机会和主公详谈,瑜已经再次向主公举荐了你。吕子明也上了书举荐。这些日子你在吕蒙帐下实在是屈才。我知道,以兴霸的才能,你能独自带兵独挡一面!”周瑜微笑了一下:“过几日,主公将在朝议时召见你。周瑜恳请兴霸将军敦促主公,开春就发兵江夏,剿灭黄祖。”
“主公不想剿灭黄祖了么?”
“他因太夫人去世,倍受打击,有些郁悒。只不过,他不只是太夫人之子,还是江东六郡之主。”
“都督你不是在年初时坚决发对主公进攻江夏,还。。。设计把他叫回了吴郡么?怎么又觉得几个月后应当进攻黄祖呢?”甘宁不好直说你周瑜为此受了那么多的罪,怎么又出尔反尔?
周瑜双睛明亮澄澈,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兴霸将军能有此一问,足见周瑜未曾看错人。”
”年初有线报,黄祖已经布下陷阱欲全歼主公。今年也有线报,刘景升病重,黄祖那里人心不稳。加之曹孟德不日就要兵发乌桓,这就是我们剿灭黄祖最佳而且是唯一的机会。曹操,若不出我料,必然会大破乌桓。待到他剿灭了乌桓,下一个目标一定是荆襄之地。我们若再不灭了黄祖,江夏就会瞬间落入曹操之手。从刘表手里拿到江夏要比从曹操那里拿容易数十倍。而江夏是我们谋取荆州,特别是南郡江陵的必经之地。只有拿到江夏,才能图谋荆州,只有拿下荆州,才能西入益州,北伐中原。“周瑜一口气说完,微微轻咳了几声。
甘宁一拍桌案:”都督,甘宁此生跟定了你!闯荡沙场,仗剑天涯!“
"不过。。。要是主公耳根子软,只听张子布那老糊涂的话,欺负都督,我看,我们就跟着都督你,拥你为王算了!"甘宁话锋一转,替周瑜打起了抱不平。
”兴霸,人生修短,各自有命。主公虽然性子犹疑,处事不够果决。他还是有贤君的一面,只是年纪尚轻,需要我等好好引导扶持。周瑜平生之夙愿就是替主公打下半壁江山,让江南百姓能在一个明君治下,不受昏庸汉天子的盘剥。若主公果然成为一代名主,到那时,我们再依托长江,北连马超,问鼎中原。“
甘宁离席,双膝跪倒:”都督于甘宁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情,甘宁为都督马首是瞻。请都督吩咐,在主公朝议上要甘宁做什么?“
”对主公晓以利害,分析时弊,促请他明春发兵江夏,剿灭黄祖。“
小乔一早就收拾好了跟周瑜去柴桑的行囊,然后带着周循去步练师那里辞行。
步练师惊奇地看着小乔:“阿锦,你也要去柴桑?公瑾同意么?他去那里屯兵,怕是条件很艰苦。”
“他不同意我也要去,就是因为条件艰苦,我才需要好好照顾他呀。”小乔十分认真地说。
“阿锦,听我一句劝,你不去柴桑为好。”步练师轻声说。
“那怎么行?”小乔急得脸通红。
“阿锦,走,我们到花园里,我悄悄讲给你听。”
两个人吩咐奶娘看着周循和大虎一起玩耍,然后一起到了后花园。
“阿锦,于公于私,你这次都不能再跟着公瑾。这于公呢,你跟着他,那些朝中老臣就会挑公瑾的错处。而且你们二人都去了,主公心里也不踏实,你留在吴县,就像个质子,主公对公瑾还放心一些。你总在公瑾身边,难免分他心。万一要打起来,他更担心你。于私呢,你总在他眼前,就是再美的花也有看腻的时候。不如离开他一段时间,才能加深他对你的眷恋。再者,你们也合卺七年了,快该到了熟悉而无心动的时候了。趁着他不在,你好好修炼自己,让他耳目一新。最后,听说你们在丹阳差点闹了别扭?你要给他信任。男人就像手里的沙,握得越紧,流得越快。更何况是公瑾这样的男人?”
“阿练,你说得都对,可是就是因为公瑾太美太好太优秀,是个女人就想。。想。。。和他在一起。。。我不在他身边,万一。。。”小乔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
“阿锦,所以这一次你不去才是最好的。下一次他再出守,你可以跟着。”
“为什么这一次可以不去呢?”小乔不解。
“因为太夫人新丧,要相信公瑾绝不会行越轨之事。他是世家公子,家教甚严。就是有女人想贴上去,公瑾不但会严词拒绝,还会觉得那女子轻佻,又怎会动心?”步练师诡秘地笑笑:“还有,阿锦,这次你就是跟去,也不能和公瑾亲热。你们俩看着却不能做,这不也挺不好受?不如就放手一次,还让公瑾对你的信任十分欣慰。”
周瑜没想到小乔竟然主动要求留在吴县。
他本想了一肚子的理由,还命人打造了两支玉簪子,是洛阳流行的最新式样子。准备好好哄一哄小乔。
“阿瑜,我留在吴县,主公会对你少些猜疑。你不用担心我。让小雅跟着你去柴桑,给你做饭洗衣。服侍你,好不好?”小乔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周瑜知道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来的。顿时心下不忍,把小乔搂在怀里,紧紧搂住。
没告诉小乔,周瑜悄悄派人去把大乔母子接来周府,并且也留下了小雅。只是带着周峰和部曲去了柴桑。
小乔送周瑜到长亭,望着那一袭白衣,一骑白马绝尘而去,她再也忍不住,回到马车里,放声大哭。
她哭了一路,直到到了周府大门,还不停抽泣。
蓦然看见姐姐的脸,吓了一跳。大乔一言不发,只是把小乔搂在怀里。相拥进府。
姐妹俩自从上次周瑜在大乔那里喝醉,就没再见过面。算来已经八九个月了。
大乔和孙绍的到来,让小乔的心情好了不少。同时心里十分感激周瑜的细心和体贴。两只白玉簪,姐妹俩一人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