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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造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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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明此刻脾气好极,耐心问道:“你表字是什么?”

    表字是文人的讲究,习惯自称用名,称人以字。因直呼其名有不敬之嫌,故而另取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彰显亲近,相敬而呼。

    就像谢停,表字星驰,严笙迟也有表字,唤作稀音。

    景恒问:“你有字吗?”

    “我是奴才,哪来的字?”

    凤明其实有一表字,唤曰‘养晦’,是太傅邹伯渠取的。

    邹伯渠是高祖年间的状元,苏州人,连中六元,高祖称他是‘占尽江南灵气、千年旷世奇才’。

    凤明见到邹伯渠时,邹伯渠已成名多年,是天下文人之首,被高祖钦点为太傅,教太孙景衡读书已经十年。邹伯渠与寻常文人不同,身上没有书生的迂腐气,开明豁达,宽仁博爱。

    景衡作策论时,凤明总是歪着头看。邹伯渠瞧着有趣,随口问凤明几句,凤明非但对答如流,甚至举一反三。

    景衡悬笔蘸墨,神情淡然:“先生,我早说他聪慧。”

    邹伯渠从此多了一个弟子。

    过于拔众,在宫中并非善事。慧极必伤,邹伯渠为凤明取字‘养晦’,希望他能平顺一生。

    凤明未能如邹伯渠所愿,不仅没能养晦韬光,反而以凶名惮赫天下。

    凤明有负恩师,故不提这字。

    “嘿嘿,巧了,我是傻子,我也没有。”

    景恒傻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早说了咱俩天造地设,什么都是相配的。”

    凤明一点也不觉得他该和傻子配。

    太监是太监、傻子是傻子,若非要他选,太监和傻子,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还是选做太监,这么一比倒像景恒高攀了他。

    他定定神,心说不能总叫这傻子带着走,景恒的逻辑有一套厉害之处,总能把人带跑偏。

    景恒见凤明沉默,以为凤明没明白,他又道:“我十二岁以前是傻子,你知道不?”

    凤明:“很难不知道。你少时也养在宫里,我见过你。”

    景恒来了兴致,说这是他俩的缘分,非要拉着凤明让他讲自己儿时的傻事。

    说是傻子,其实更像是玉雕的人偶娃娃,不哭不闹不说话,总在御花园的树下花前一坐一天,别人给什么吃什么。

    不给也不要。

    好像不会饿似的。

    凤明实在难把曾经乖巧的小孩和眼前这人联系到一处,他转开话题:“你如今大了,也该取个表字。”

    “你给我取。”景恒腻腻歪歪捉着凤明的手,捏他手上的剑茧。

    凤明的手指长且细,白玉似的,只是指甲欠些血色,按下去泛白,半晌都回不过色来,是身体虚亏之相。

    凤明垂眸思索:“我读书读得少,取不出。”

    “慢慢想,不急。”景恒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凤明叫自己为他取字,只能自己说:“我也给你去一罢。”

    凤明就知道景恒在这儿等他,当下无奈道:“你取。”

    “在天者莫明于日月,照临四方曰明,”景恒故作沉思,一开口原形毕露:“我就叫你老婆吧。”

    凤明:“???”

    “‘老婆’不是相公之意么?”

    景恒一怔,他成日满嘴胡诌乱讲,早忘了曾经还编过这段瞎话,善狡诡辩如他此时也无言以对。

    凤明又说:“表字乃敬称,难道以后旁人都要唤我‘老婆’?”

    景恒咬着腮肉,苦苦思附如何把这段话圆回来。

    他就是豁出去一顿打,也不能叫旁人叫凤明老婆啊!

    难道要千百年后,后人翻开《齐史》,只见上面写着:永元五年,有权宦凤明,提督东厂,摄天下事,世人畏其权柄,敬称之谓:老婆。

    这还得了?

    这还得了??

    景恒长吸一口气,仿佛看到了那可怕场面,忙说:“不可以!”

    景恒的坏心思都写在脸上,凤明洞察人心,岂会不知,他猜到‘老婆’多半是‘夫人’之意,也懒得拆穿景恒,反而给他台阶下:“你就唤我凤明罢。”

    如今人都称他“九千岁”、“督主”、“督主”,再没人敢直呼其名,单许景恒这般叫,倒也算特别。

    “好。”景恒拥紧凤明,与他四目相对:“我爹就我一个儿子,爹娘都叫我景大郎。”

    景大郎这称呼确有其事。

    只是他娘心情好时都唤他‘儿子’、‘好儿子’,只有生气时才叫他‘景大郎’,他爹心情好不好都叫他‘逆子’、‘孽畜’、‘狗东西’。

    “景大郎?”凤明迟疑唤他,不知为何有点怪,具体哪里怪倒是也说不上来。

    景恒故作苦恼:“啊呀,有点难听啊,你再把大字去了试试。”

    此时凤明岂看不出他景恒的算盘,景恒东扯西扯绕了好大的圈子,就是哄他唤一声景郎。

    凤明环着景恒脖颈,凑到景恒耳边,低声唤了一句:

    “景郎。”

    景恒呼吸一窒,捏着凤明的下巴,凤明抬头看他,凤眸里含着柔和情义,景恒的心化为水、化为绕指柔。

    他为他一败如水,他为他所向披靡。

    他极轻、极轻地吻住凤明。

    吻住他的月亮。

    “削藩是大势所趋,我也是景氏子孙,他想做的,就是我想为你做的。”景恒郑重道:“凤明,大齐江山太重”

    我不舍得让你自己扛。

    虽已定下削藩之事,然此事仍需契机,按着景恒打算,在小皇帝亲政之前,把这些事做完就算快的了。

    六年。

    算了,为爱情打工六年算什么。

    削藩之事急不得,挣钱的事迫在眉睫。凤明曾说粮布系民生之本。在大齐,粮食是硬通货,甚至比银钱还好使。

    大齐立朝之处,一两银子可兑换一千文,年景不好的时候,兑换的便会低些,高祖时,因为连年征战,最低时只能兑换八百文,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如今已然能兑九百有余了。

    仍兑不到一千文文,这便说明国家经济仍不景气。

    景恒虽想做事,放手做时才发现手上没人,就一个谢停,他还不舍得派出去。

    既如此,还是只能强吃软饭,去找凤明借人。

    凤明给了他块儿腰牌,随他调用东厂及各地缉事司人马。然东厂御下的内宦一个个肤白貌美水水嫩嫩的,派出去再让人欺负了。

    锦衣卫倒是糙汉多,只是锦衣卫出身百官世家,派去押送货物还可,行商之事他们看不上,也做不来。

    还是他兄弟谢停点子多。

    “我有些朋友,”谢停说:“都是家中庶子,在家不受重视,应当得用。”

    景恒一听,这靠谱啊。

    在家不受重视,得了差事才会好好做,想着做出番成绩才好一名惊人。

    “快去请来。”景恒道。

    谢星驰:“请到东厂来?”

    因景恒日日夜夜陪着凤明,如今住在东厂。

    “请到闲鹤楼罢。”景恒道:“小心些,事成于秘而败于泄,我们要悄悄挣钱,惊艳所有人。”

    “”谢停无语,心说你是做生意还是造反,哪儿那么多骚话。

    闲鹤楼是淮安侯家的一处酒楼,自打景恒入京,京中的生意已然尽数交给了他。

    闲鹤楼内,景恒推门进去,吓了一跳,本以为也就三五人,结果这一屋子满满当当的,竟有二十几人。

    他偷偷问谢停:“都可信吗。”

    谢停答:“可信,只是先挑了些学问功夫好的,还有许多没有叫来。”

    景恒道:“你们是不是有一个类似于‘庶子联盟’的东西。”

    “哪里。大家一起玩的多了,也就熟了。”

    见景恒到了,众人纷纷朝景恒见礼。

    这一群人,谁是谁都介绍一遍,景恒也记不住,只有两个领头的,分别是工部尚书的庶子齐耘,与文远将军庶子赵岭末。

    景恒先与一道吃酒,吃酒时细细观察,还有个沈澶的,瞧着很适合做生意。

    二十几人一道,喝醉了,乱糟糟的一片。

    什么话都往外说了:

    “这杯敬世子爷,旁人都看不起庶子,您却与我等同席,真是感激涕零。”

    “世子爷风光霁月,不似有些世家嫡子,眼高于顶。”

    “我在家中,被嫡兄欺凌,连小厮都不如,他稍不顺心,便”一人撩起袖子,露出片淤青。

    众人纷纷道,做庶弟的哪个没被嫡兄打过,快放下袖子罢。

    又有人道:“我那嫡兄,常借口考我学问,答得不好,便罚我跪祠堂,他呢,还博得个关爱庶子学业的好名声哈哈,只要嫡子做的,甚么都是对的!”

    “还是星驰走运,他家那个嫡子嫡母竟都死了,也不知我家”

    “慎言!”

    众人静了一刻,又把话题唠回来:

    “嫡庶之别,有如天堑啊。”

    “我等不愿认命!”

    “愿为世子爷效犬马之劳。”

    众人和商量好的似的,齐声道:“愿为世子爷效犬马之劳。”

    景恒站起身,拱手道:“承蒙各位抬爱。”

    他演讲似的,抑扬顿挫:

    “英雄不问出处,诸君何必介意出身是否高贵,嫡子高贵吗?万般折辱践踏,皆源恐惧,从鞭笞中,获得些许安慰。打压你们用以抹平自身无能的人,又何足挂齿。”

    “切莫自怨自艾,正所谓‘莫欺少年穷!’我不信、也不愿见到诸君一生活在嫡子阴影之下。莫说自古嫡庶有别,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谢星驰:“”好熟悉。

    “那《礼记》定下了嫡庶之分,写满了仁义道德,可我只看到嫡子对庶子的压迫,看到庶子的才华无从施展,看到庶子的抱负无人在意,我倒要问问孔圣人那七十二弟子,他们其中,便没有庶子吗!”

    “王侯将相”

    谢星驰猛拉了景恒一下:“差不多得了。”

    景恒正讲到兴头上,突被打断,意兴阑珊,然而看到众人那恨不能当即为他去死的模样,他知道确实不能再说了。

    不少人落下泪来,嗟然长叹:“士为知己者死,愿为世子鞍前马后,已报知遇之恩。”

    看,已经有人要死要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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