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神宫春瑠眉头微皱，有一点茫然。
是啊，为什么呢？她好像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按照自己的第一直觉来行动，或者……是她的潜意识？
仔细想想，她有百分百的信心，保证自己的行动是安全的么？确实没有。
那她打算特意去做危险的事么？也没有。
为什么，她会下意识觉得，如果自己要去做可能有风险的事，就不能答应他的求婚呢？
答应了，会怎么样？
见神宫春瑠只是眨着眼睛，并不反驳，诸伏景光叹了一口气，轻轻揽住神宫春瑠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知道么？艾丽卡阿姨曾经和我说过，你当年决定去战场当军医的事。也是这样，一模一样。不会空口保证‘一定会安全回来’，只是说‘一定会努力保护自己’，也是一堆这样的分析，什么‘军医又不是战士，不会去前线’，什么‘医生很安全啦’，‘你一定会小心啦’……结果呢？你右手臂上的那道疤，到现在都还在。当时如果不是运气好，说不定……”
神宫春瑠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右臂的伤，她都快忘记了。毕竟后来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她的手还那么稳定，完全不影响做手术。
原来妈妈一直都记挂着这件事么？
不过，要说起伤疤，她手臂上的伤，根本算不得什么吧？
她伸出右臂，绕过诸伏景光的身体，轻轻抚摸着他的左侧后背。
那里，是她亲自缝合的伤口，从前至后，贯穿的伤口。
诸伏景光的手臂更抱紧了几分。
“haru，你曾经说过，去学医，是因为当年……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才会这样，对不对？为什么至亲在自己眼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所以，在自己遭受危险的时候，总会觉得没有什么，无所谓……是不是这样？”
神宫春瑠一怔，抬起头来。
她一脸认真：“不是这样的。至少我那次受伤，不是因为这个。我没想到炸弹会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出现。本来不该往那里投掷炸弹的，那里是平民区。我只是估算错误而已，并没有觉得自己遭受危险也无所谓。”
神宫春瑠直视着诸伏景光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但是……你是这样想的，对么？”
“我……”这次换了诸伏景光言语闪躲。
“幸存者内疚。这个我知道的。”神宫春瑠的目光平静坦诚：“当年的车祸发生后，尤其那个时候我因为姐姐的记忆，有几个月的时间，精神恍惚。艾丽卡妈妈收养我以后，就带我去看了很久的心理咨询。虽然那个时候，还很多问题没有办法完全解决，但……至少，幸存者内疚这一点……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我特别糟糕，不是因为我的错，只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人就是可能会这样。”
诸伏景光喉头微动，却没有说话。
神宫春瑠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hiro这些年，一直都受着这样的痛苦折磨么？”
“幸存者内疚……原来，还有一个专门的学术名称么？”
诸伏景光似乎想要笑一笑，但眼眶却红了。
日本，尤其二十二年前的日本，没有这种“心理咨询”的意识，收养他的亲戚也不懂得这些。他们最大的温柔，大概就是带着他去神社，去佛寺，点燃一支香，寄托对亡人的哀思。
而经历了巨大恐惧和丧失的孩子，他的内疚，他的痛苦，他的世界安全感的丧失，都在“理想的男子汉应该怎样怎样”的教育中，慢慢变成不会被看到、不会被想起来的影子，沉淀在他的潜意识中。
这些不曾被看到的潜意识，或许，就在某个时刻，探出头来，无声扭转命运的天平。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却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是那样的人，怎样成为了那样的人。
直到新年的长野之行，重新回到悲剧突然发生的那个地方，他才忽然想起：原来在那之前的他，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在那之前的他，就像那张全家福照片里一样，灿烂、明亮、安稳、幸福、安全、信任、充满希望。
他只是，像所有普通的人类一样，被自己的经历影响、塑造。
神宫春瑠踮起脚，努力把诸伏景光抱在怀里。
“hiro，我一定会格外小心，不会刻意去做危险的事。我会竭尽全力，努力……”
“但是……”
听到这个转折，诸伏景光抬起头来。
神宫春瑠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我无法保证百分百的安全，也无法承诺一直会去选择最安全的道路。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会有风险，这件事也好，将来也好……我知道，你会担心我；而让你担心我，我会觉得愧疚。但……”
“在我想要做的事，和怎样让你不用担心我之间……我最终，还是会选择前者……”
“对不起……我怕……还是会伤害你……”
所以无法坦然接受他求婚。
她不知道普通人定义的婚姻是怎样的，但正因为不知道，对她而言，那或许……是过于严肃的承诺。
而她，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做到。
“haru……”
仿佛感受到她的退缩，诸伏景光扶住她的肩膀，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凑近她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
“我的职业，比你还要危险得多。你会担心么？”
神宫春瑠点点头：“当然。”
“那……你会因为这样的担心，而觉得是被我伤害了么？”
神宫春瑠摇摇头：“如果你为了不让我担心，而不告诉我，我才会不高兴……”
“那……为什么你会觉得，如果我担心你，就是‘你让我担心’，就是‘你伤害了我’呢？我担心，明明是我的事，为什么要算到你的头上？”
“是因为……”
神宫春瑠一怔。
是因为，这就是她的默认值，默认自己“应该”做的、“正确”的事。
让亲近的人担心是不好的，自己需要改正。可是……不想改。
这是她生命最初学到的模式，是孩童以为一切都和自己有关的自恋，是对那个时候与母亲关系的认知。
可是……这是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想法，并不是世间的真理。
它甚至可能根本就是错的。
那，她的逃避，也许其实完全不必要……
“haru，我担心你，是我的事，是因为……我在意你。”
“我希望你和我商量，并不是要阻止你，而是……你向来认准了什么事，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做成，但很多可能的危险，自己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也没有准备。”
“而我……是的，我确实很容易担心，因为我，更容易发现那些可能的、潜在的危险。而这些，对你说不定有用呢？说不定，能让你，规避某些危险。”
“我可以看到你的盲点，你可以看得到我的盲点。”
“所以……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和你有如此多不同之处的我么？”
诸伏景光重新掏出装着戒指的盒子，递到神宫春瑠面前。
神宫春瑠看看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依旧举着戒指盒，往她面前一推。
“砰。”
神宫春瑠拿头撞了一下诸伏景光的鼻子，笑了笑，接过盒子，取出里面的戒指。
是一枚樱花造型的戒指，戒指的侧面也雕刻着隐藏的樱花形状。
戒指的内侧，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ヒロ-ハル
(hiro–haru)
按照时间，这枚戒指，至少应该是一个多月前定制的，也或许，更早。
神宫春瑠伸出手：“按照日本的风俗，应该戴哪个手指？”
诸伏景光拉过她的左手，小心地把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
他选的尺寸刚好。
樱花形状的戒指，戴在她修长的手指上，十分搭配。
神宫春瑠看着，也觉得很漂亮。
可惜她平常几乎每天都要去刷手做手术，摘摘戴戴的，怕是会很麻烦，也容易丢。
正在思考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只见诸伏景光又从盒子下面翻出一根细细的项链。
“你平时做手术不能戴戒指吧？”
神宫春瑠惊讶：“你怎么考虑得这么周到？我自己才刚刚想起来……”
两人重新坐下来，开始思考可能的风险和规避措施。
“比如，我可以先熟悉一下京都那边的地形地图？万一需要跑路，至少不至于迷路。”
神宫春瑠先提出第一点。
这也提醒了诸伏景光：“对了，或许不止京都。柯南那边近期查出，boss那边的电话，好像是位于鸟取县。说不定也会去鸟取那边。”
“ok。那我也熟悉一下鸟取地图。”神宫春瑠把这一项也加上。
一桩桩潜在的风险。
一条条可以尝试的准备措施。
随着纸上列出的条目越来越多，诸伏景光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不过他还想争取一下：“我和你一起……”
“不行。”不等他说完，神宫春瑠干脆利落地拒绝：“你还戴着易容，风险太大。no。”
“那……我一次都不去看你，也很奇怪吧？”尤其神宫春瑠还收下了戒指。
神宫春瑠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那……就是暂时起了争执，冷战期，保持一定的联系，但又暂时不会互相往来的关系。”
诸伏景光有些不满：“什么争执？为什么要起争执？”
神宫春瑠抿嘴一笑：“因为逼婚。”
“haru！”
“咳咳！”神宫春瑠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你在这边，还有更重要的作用。”
诸伏景光静静地看着她。
“诺妮的权限……弘树给了你最高权限。”神宫春瑠指了指目前还在静默状态的人工智能诺妮：“你也知道，从去年开始，弘树就在学习密码学。他编写的密码系统，必须用诺妮来解码。我在那边如果有什么消息，还可以想办法通过诺妮传给你。如果你也过去了，那么就不容易把消息传递给别人了。”
诸伏景光点点头。有关这个密码系统，前一段时间嘲笑fbi的时候也曾经提起过。
不过……
“但你在那边怎么把信息传出来？他们肯定会严密监视……”
神宫春瑠笑了笑，拿出另一个盒子：“这个。”
诸伏景光一看，是新年的时候弘树送给他们的礼物，满天堂新出的vr游戏眼镜，里面还有个小游戏是弘树参与编写的。
虽然诸伏景光并不是游戏爱好者，但自家小孩一番热切的心意，总是不能辜负的，所以他也玩过那个游戏。
但……
“这个怎么传递消息？”
神宫春瑠点了点眼镜的盒子：“这个眼镜，是可以联网的。弘树编写的那个游戏，有一个特殊的后门……”
诸伏景光静静地听神宫春瑠讲解完，还是觉得不太保险。
“可是，他们也会检查的吧？这样真的可以么？他们会不会想到这一点……”
神宫春瑠想了想，摇了摇头：“80以上的可能，他们不会发现。”
她放下vr眼镜，坐直了身体，又开始扳着指头列“一二三”。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暗夜男爵’的病毒？”
诸伏景光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从好几年前，他还卧底组织的时候，就曾听过这个病毒的赫赫威名，组织的各项资料被严格保密，也有这个病毒的功劳。不过几个月前，灰原哀被皮斯可掳走时，曾经从他的电脑上拷贝过资料，软盘上也带上了那个病毒。后来在一台新的电脑上配置了诺妮之后，好像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诺妮已经成功破解了那个病毒。
“你是说……那个病毒已经不成威胁？”
神宫春瑠笑起来：“不止如此。从暗夜男爵病毒被应用那么久，大概可以看出，组织在新技术的应用方面……有点……落伍……”
“这……”诸伏景光有些不太能接受。他们的一贯认知里，组织是神秘强大的，“落伍”什么的，似乎……不太公允。哪怕暗夜男爵病毒，此前的那么多年里，不也一直是很好用很强大的么？
神宫春瑠见他不做声，继续补充：“弘树也说到过，电脑病毒这种东西，最大的威胁其实是‘新’。存在了太久的病毒，不管它曾经有多么辉煌，一旦被人开始研究针对，其实很快就会过时了，很快，说不定所有的杀毒软件病毒库里都预装了针对它的杀毒程序。”
说到这儿，神宫春瑠忍不住笑起来：“事实上，最近弘树根据破解的暗夜男爵病毒，重新编写了一个新的病毒，和暗夜男爵非常像。如果给他们装上，就好玩了……”
诸伏景光忍不住也畅想了一下如果组织的网络被新病毒攻击了会怎样，但想想还是有风险：“会被查出来吧？”
神宫春瑠皱着眉头想了想。她所处的这个世界，除非是弘树这样的天才，普罗大众对电脑病毒及相关知识的认知，还都比较玄幻，她也不是特别确信组织内的“网络专家”对此到底有多少认知，万一他们也有柯学技能点呢？
柯学的事，超出了她的预测范围。多思无益，不如回到刚才的话题。
“总之……这一点，原本应该是相关从业人员的常识。但从组织对这个病毒的应用来看，他们并不打算接受这一点。他们就好像认定了，这是电脑病毒中的王者，也一直会是王者。”
“僵化的，古板的，阶级固化的……思路。”
“尤其新的技术，从技术发明到应用的周期越来越短。在现在这个时代，某项技术从发明到应用，或许只需要不到一年的时间。一个电脑病毒，被当成王牌，用了超过五年的时间，这个思路……和boss的年龄，倒是很相衬……他对科技发展的默认值，大概还是一百多年前，类似电动机、无线电一样，从发明到应用，需要超过二十年的时间。”
“昭和年代的老人，对现在的年轻人而言，思路已经太过僵化，何况是明治年间的。”
诸伏景光有些出神地听着她的分析。
科技发展迅猛，这种事情，他当然也有切身体会。但，从中推断出组织的行事风格，可能跟不上时代发展，这个思路，他却从来没有过。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神采飞扬。
她充满信心地笑起来：“那个boss，活到一百四十多岁……一定，很怕死吧？谨慎，小心，尽量避免一切风险。但是……新的东西，总是和风险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