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救治
大理寺卿看着仰躺在自己面前,咩咩叫着喘的有气无力的羊羔,在看一大清早就拿着酒葫芦曲着腿坐在栏杆上喝酒的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只觉得头疼无比。
“廖医,这羊好像还没有活。”
“怎么没活?你在看!这不是还有气儿吗?”
被叫做廖医的中年男子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耷拉着眼皮,一副混不吝的做派。
大理寺卿身后的寺正此时一脸的生无可恋,昨日审讯许青晚时,他奉大理寺卿的命令,指派了一个侍卫将拿来验毒的羊羔送到了这个大夫面前。
他虽不知一只要死的羊有什么救治的必要,但这毕竟是上司的命令,所以他便没有任何质疑的执行了,但让他想不到的是,退堂之后,侍卫回来禀报自己,说那宅子里的大夫拒不配合,只摇头晃脑的喝酒,却迟迟不肯医治。
侍卫一劝,他就说自己的医术是医人的,又不是医畜生的,要救这畜生就把它送去兽医那里去。
但就在侍卫着急的抱着羊扭头欲走的时候,中年男子又开口慢悠悠道:“羊中了毒,你就算送皇宫里去,也没御医救得了。”
侍卫左右为难之下,只能回去禀报寺正,寺正又来劝这古怪的男人,眼看着羊都快闭着眼咽气了,寺正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去禀报大理寺卿。
他本来以为这事儿都折腾一晚上了,就算想救这羊也不可能了,却不想今早大理寺卿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羊还在顽强喘着气。
大理寺卿看到这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不动声色地对着一脸不耐烦的男人道:“它现在虽然活着,但还是走不出这院子。”
男子听闻此话,粗鲁摆手。
“那我就让它走出院子再死。”
“你——”寺正听这古怪的男子对大理寺卿如此不恭敬的态度,正要从呵斥,就被上司拦了下来。
“退下。”
“是。”
当院子里只剩两人的时候,大理寺卿看着男子咕咚咕咚咽下酒水的侧脸,沉声道:“廖医,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说出来,本官都会尽量满足,但这羊你必须给它治得活蹦乱跳!”
倘若大理寺的人在这里,定会惊讶于一直不动声色被称作铁面判官的上司,也会有这样发怒的凶狠表情。
男子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没有搭理他,只顶着一张拒不合作的沧桑面容,继续喝酒。
看到他油盐不进的懒散姿态,大理寺卿利诱道:“皇宫中的百年陈酿,边陲的西凤杜康,本官都能给你拿来,你若是喜欢金银财宝,万两黄金立刻就能到你面前。”
只要救一只畜生,无数人平生难见的巨大财富和享乐便唾手可得,但这些却只换来男子的冷哼。
或许是见大理寺卿求人的态度还算端正,男子手握酒葫芦,臭着脸瞥眼看了过来。
“我还有五棵桃树没来得及种完,就从凌桥谷赶来京城呆着,是因为闻小子的命令。”
他摇晃着酒壶,姿态是漫不经心的潇洒。
“他命我救个女人,我可以救,但你算个什么东西?抬了个畜生戏耍我吗?”
他的眼睛细长,眯起来眼神锐利如刺。尽管脸上胡子凌乱,盖住半张脸,但一个细微的表情,尽显他身为凌桥谷主的高傲与犀利。
“就是皇帝老儿想找我续命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非你也是闻小子的人,就凭你的态度,你信不信我立刻就让全大理寺的人都死绝?”
大理寺卿听到这里,才明白了廖医为什么愿意救治本该在庆王府就被庆王杀死的许青晚。
“你误会了。”
大理寺卿听懂了男子的言外之意,一改刚才还算礼貌的态度,声线都强硬了几分。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救这只羊?”
廖医懒得看他,自顾自的喝酒。
大理寺卿也不恼。
“我欲将这只羊送给许姑娘。”
“马上被要斩了,你送她羊干什么?”
廖医嘲讽地笑他,见男人没有因自己的无礼而生气,后知后觉道,“你说的是哪个许姑娘?”
“是许青萄姑娘。”
听到许青萄的名字,廖医缓缓放下举着酒葫芦的手,看向男人。
“这羊的确早就该死,但许姑娘却在堂上露出不忍之色,所以我才想着……”
他说到这里,看向躺在地上,身体呈现僵硬之态的羊羔,摇了摇头。
“死了就死了吧,若许姑娘想起它来,本官就随便找一只羊搪塞一下,想必按照许姑娘的善良,就算发现这小羊因自己的妹妹而死,也不会难过吧。”
他说完,低下身子,拉起羊腿就要把它拖走。
但刚走出一步,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你等会儿!”
靠坐在栏杆处的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说许青萄?不是许青晚?是许青萄?你没说错?”
大理寺卿好脾气地回答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你几天前救的那个是许青晚,本官说的是许青萄。”
看着廖医猛地瞪大了眼睛,紧拽着羊羔不放手,大理寺道:“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廖医了。”
“别,别别!”
廖医的态度突然翻转,刚才还威逼利诱都不屑一顾的他,主动从大理寺卿的手里急不可耐地抢过了已经翻白眼的羊羔。
“许姑娘对着羊都这么善良,想必不会在闻小子的面前说我的不是吧。”
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畜生,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昨晚就只给它续了一口气,却没早点把它全须全尾地救下来。
“许姑娘该是不会多舌的。”
听了这话,刚要松口气的廖医就听男人接着道:“但你分明受命留在京城,却没有出手相帮,就算许姑娘不提,将军也不会想不到你。”
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廖医露出牙疼的表情,大理寺卿的心情舒坦了不少,离开的步伐都快了一点。
“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确比跟蠢人说话轻松,但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只会让我短寿。”
刚才还铁骨铮铮说着不医畜生的男人,此时看着虚弱的羊羔,一脸的生无可恋。
“当年怎么就鬼迷心窍,和闻小子比棋艺的!输的一塌糊涂不说,自己这辈子都得做牛做马了。”
廖医对着吐舌头的羊羔自言自语。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到自己和闻浸溪的初见,他就胃疼。
输了棋局,他大可不认,身为凌桥谷的谷主,从来只有别人拼上所有求他一见的份儿,他怎么可能上赶着去给别人驱使。
可就在他冷着脸毁约的时候,当年只有十一岁,虽然身子修长但脸依旧稚嫩的闻浸溪,却笑看他反悔赶人还威胁的举动,然后回身就把他辛苦经营半生的谷底珍奇草药毁了大半。
少年轻易破解了上一代谷主传下来的引以为傲的阵法,随便动动手脚就让弟子们躺在地上失去还击之力,自己又被刀架在了脖子上,廖医正要据理力争破口大骂,就听闻浸溪轻描淡写地笑着道:“凌桥谷不过如此,我想今日没了凌桥谷,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大夫成立这个谷那个医的。”
濡湿从脖颈间传来,廖医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死亡,因为对于少年来说,他的作用与那些庸医无碍,这让他瞬间失去了争取活命的可能。
“你等等!”
他没有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会得到少年的回应,那把砍向自己的刀竟然真的停了下来,而少年竟然也安静立在原地等着自己把话说完。
若不看闻浸溪做出的乖张之事,这番举动只会让廖医觉得他是个礼貌又聪慧的少年人,但偏偏刀锋还架在自己的脖颈上,血液浸湿了他的衣襟。
“你说的没错,凌桥谷没了,还有其他的大夫自诩神医,甚至顶着凌桥谷后人的头衔招摇撞骗。”
廖医并非贪生怕死,若有必要,他不介意自己的命被别人取走,可眼下只因毁了已输的棋局被杀死,实在死的可笑又窝囊。
“但他们都是不如我的庸医,倒不如留下我的命,小友以后若是需要,凌桥谷必倾囊相助。”
他还记得少年那双冷清的眼睛看了自己许久,似乎在衡量自己的价值,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确活着比死了有用,才收回了刀锋。
“我会帮你改进阵法,让这里更安全,凌桥谷挺好的,你若是搬了家,我还得去费心找你。”
廖医心底一颤,只因他示弱后想要带着所有人悄悄逃跑的侥幸想法被少年看穿。
“作为还礼,我可以替你压制住‘牵夜’发作的痛苦。”他脑筋一转,想到了另一件能够拿来交换的筹码。
廖医作为闻名天下、医术让所有人求而不得的凌桥谷谷主,绝非庸才。
他仅仅通过几个照面,就看出了闻浸溪身中蛊毒。
‘牵夜’发作起来的痛苦,无人可以承受,每日每夜,一刻不停,也正因为这份痛苦没有人能够坚持下来,所以即便被利用、被压榨,他们也只能祈求持母蛊者的恩赐,做尽天下肮脏卑劣之事,以换取短暂的喘息机会。
即便少年面上不显,似无事之人,但廖医知道,少年分明孤身承受着这份生生折磨死无数人的蛊毒。
他本以为这乖张的少年即便不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也会接下自己的善意,却不想少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自己。
“不需要。”
廖医见过太多贪生之人,亦见过太多求死之人,然而少年两者皆不属于。
“想要解开‘牵夜’,需要持母蛊者……”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即便是对于我来说,这蛊也实在棘手。”
看到少年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曾被人指着鼻子骂生性古怪的廖医心里微微松动,刚才还不满少年威胁自己不许跑的命令,现在就将他真正看做了‘小友’。
“若是多给我十年时间,也不是没有可能把它解开。”
廖医不相信这么大的诱惑都换不来闻浸溪对自己的刮目相看。
“有多十年的时间,不如练练自己的棋艺吧。”
少年的话气的廖医差点仰倒。
“你下棋的水准真的太烂了。”
廖医一边回忆,一边委委屈屈给羊配药,嘴巴里嘟囔着。
“等我救活这小畜生,可得去看看这许姑娘是长了多九曲玲珑的黑心肝,连那小怪物都能骗到手。”
夕阳的金辉洒落大地,灰蒙金红,交织得诡异又妖艳。
曾经清澈见底的水池晕开浓稠的红,一日前还宏伟低调的奢华建筑,此时青砖碎裂,黑瓦斑驳。
沈之留走过断裂的门廊,脚边是凌乱的尸体。
断壁残垣的景象彰显出从来井井有条的赤阁遇袭时的突然,以及所有留在此地的成员的被动无助。
随便一个赤阁杀手,都是皇宫百年底蕴培养出来的暗卫都避之不及的存在,现在却像一个个待宰的羔羊般无力反抗,重伤在地上苟延残喘,连心底惧怕的阁主的到来都无暇顾及。
推开最后一扇大门时,已经下沉的太阳也失去了最后的光辉。
沈之留在一片肆意蔓延的血腥气中,看到了坐在累累尸骸之上,不辨神情的闻浸溪。
垒起的尸体下血肉碎裂,长刀窜起的头颅被摔落在地。
少年缓缓抬起头,看向衣角染血的沈之留。
“舅舅。”
琥珀色的眼眸薄凉,似将隐藏在骨子里的野性展露出冰山一角的凶兽。
他的嘴角依旧微勾,却不再噙着笑意。
少年朝他伸出遒劲有力的手,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您还没来得及把药交给小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