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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拆白骗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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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一会儿,楼梯上又传来响动。听那匆忙的脚步声,也知是宋伦义跑下来了。半路不知是绊着脚了还是踏空了台阶,一阵慌乱,引得仆人们跑上去迎。

    牛呈奎笑得没心没肺,扭身高声冲门口喊:“慢着点儿,可别小看了宿醉。”

    正说着,宋伦义就红着一张脸歪歪斜斜地踏进客厅来。见了客人先乖巧地鞠躬,而后眼睛盯着地板,窘迫得不敢抬头。

    牛呈奎拍拍自己身旁的沙发软垫,招呼他:“别傻站着,赶紧坐下吧,贵客可等你好久了。”

    宋伦义嘴里喃喃着“是是”,靠过来,挨着沙发的边角坐定。

    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晁荃如也能闻到他身上尚未消退的酒味,倘若真如牛呈奎所说,喝了还不到一瓶便如此,那这个年轻人是真的不能碰酒。

    “让六少久候了,实在失礼。”

    宋伦义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向晁荃如频频点头致歉,总算被劝住了,他抬头才见这屋里还有一人,正悠哉悠哉地四下欣赏着屋内陈设,和那份悠然自得特别不符合的衣着模样。

    浆洗到泛白的破旧短褂衫,泥里土里滚过的老布鞋,整个人站在奢华昂贵的羊毛织绣地毯上,异常地扎眼。

    “这位是……?”宋伦义不免好奇。

    “哦,我来介绍,”晁荃如这才想起张八两的存在,把人招呼过来,简单互通了彼此称谓。

    “这是我特意请来的帮手,张先生。”

    “这是牛二少爷和宋小公子。”

    三方见礼,张八两依旧是草草点头了事,而后收了心,挨着晁荃如坐下,全然不吭声。这姿态倒真的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既然是晁荃如特意请来的,那必定不凡,宋伦义更不敢怠慢,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给张八两行礼。“今日还要烦请先生多多帮忙。”

    张八两对知书达礼的人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不免坐正了些,回应:“客气。”

    既然人已到齐,那无需耽误时间,晁荃如切入了正题,掏出手札和钢笔,严肃起来。

    “还请宋小公子能详细的回忆当天所发生的事,细节越多越好。”

    “啊,是,”宋伦义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头脑更清醒,“我那日坐的是大连汽船会社的原田丸号,从大连到胶澳,中途会短暂停靠在烟台,惜羽她就是在烟台登的船。”

    牛呈奎举手插嘴,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嚼着点心:“唔,我第一次见他们就是登船的时候,看见这家伙殷勤地帮小娘子提行李来着。”

    宋伦义窘然,反驳说:“是她因为行李太重向我求助的,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晁荃如心想,这就是拆白党的手段,利用别人的同情心为自己牟利。对方可能很有经验,专挑宋伦义这种独自旅行但少不经事,对柔弱异性毫不设防的年轻男子下手。

    “请继续。”

    “啊,是,后来我们就攀谈起来,她说自己姓郑,是胶澳公立女子中学校的学生,独自去烟台省亲,正要回家。我们聊了很多,也很谈得来,惜羽她虽是女子但很有学识,对国家大事也很有独特见解,比如关于直奉战争她说因为内阁亲日……”

    “诶诶,打住,”牛呈奎不耐烦地挥手,说,“没人想听你们俩的政治见解,说人,说重点,懂吗?你现在是要找人,不是要选举。”

    “啊,哦,”宋伦义本来准备的逻辑被扯断,一时有些慌神,“我们,总之我们聊得很投机,后来她说自己行李中有亲戚送的好茶,问能不能去我的客舱一起品茶,我,我没拒绝她,然后我们就……”

    “呵。”牛呈奎发出一声哂笑,惹得晁荃如朝他瞪眼。他笑着比划表示自己不再出声了,并催促宋伦义继续。

    单纯的年轻人以为大家有所误会,赶紧摆手澄清道:“我们真的只是喝茶聊天,我们很清白,我不会对女孩子有非礼之举的。”

    晁荃如叹息。“你莫要理会他,继续,她可是在茶里给你下了药?”

    宋伦义一时语塞,他甚至还想替那女子辩解什么,但一想晁荃如说得也没错,于是支支吾吾地点了头。

    “呃,我确实喝了茶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直到汽船靠岸鸣笛,我才醒过来。”少年人的嘴瘪了瘪,“醒来后发现她已经不在了,而我的行李被翻乱了,里头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

    宋伦义越说声音越小,头越埋越低。许是害怕被家人责备或是自责后悔,半大小伙子竟隐约红了眼眶。

    牛呈奎一边问家仆要手巾,一边劝他:“怎么又哭上了?感情是昨天的酒喝得还不够是吧?”

    晁荃如也倒了杯热茶推给他。

    “你要稳定情绪,多多回忆些内容,我们才能更快的找到人,才有可能追回你的损失。过程我们过会儿再细谈,不如先说说你行李中丢失的东西?”

    宋伦义用手巾使劲儿揉了一把眼睛,吸吸鼻子回答:“就是钱包,里头有些现大洋和零钱,哦,还有我的怀表,钢笔,一副眼镜,还有些衣服和鞋子。”

    牛呈奎细听,觉得不对味儿,便说:“合着这是把你的行李全扫了啊,你箱子里还留下什么东西了?”

    “书,书本。”

    “噗哈哈哈哈!”牛呈奎闻言立刻爆出肆意大笑,浮夸地前仰后合,“你头里还说她有学识哈哈哈哈哈哈!留下书本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晁荃如也忍不住抿起嘴克制笑意,视线一偏,发现旁边张八两捂着嘴抖肩,忍得亦是辛苦。

    宋伦义两颊红通通,又开始揉攥裤腿。

    晁荃如觉得少年人可怜,便强压下嘴角。“自从那女子登船后,你是否还看见她与你之外的人有过攀谈?”

    宋伦义老老实实地摇头,回答:“我帮她提行李,之后就只有我们在聊天。”

    “你们在进客舱之前,你可有发现她身后跟着什么人吗?”

    “这个,我没注意……惜羽长得漂亮,在甲板上聊天时总有人看她,但我没觉得有谁一直跟着她的。”

    晁荃如又把脸转向牛呈奎,问:“西宿,你当时看见他们的时候可有留意到一些异常?”

    牛呈奎怕是还沉浸在之前的笑声中,回话的腔调都是飘着的。“没,我就盯着看了一会儿漂亮娘子,没注意旁人。”他回忆了一下,又说,“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认识他们,但小娘子对他举止亲密,而他的眼神更是能流出蜜来,我就以为是一对结伴出行的小鸳鸯。”

    “搞了半天是你一厢情愿垂涎人家小娘子的美色。”临了也不忘了揶揄宋伦义。

    宋伦义“我我”了半天,也没憋出半句话来回怼。

    晁荃如扫了一眼张八两,把手札一合,说:“好了,就到这儿吧,一会儿你详细描述一下那女子的样貌身形给这位张先生,他会照你的话画出女子肖像。”

    “诶,等等,这就完了?”牛呈奎许是觉得自己还没听够,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宋伦义如此细致地讲述那日发生之事,他还有一肚子调侃的话没说呢。

    “你不问问那小娘子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晁荃如摇头。“她既是行骗的,自然只会说些让人疼惜钟情的话,回忆得再详细也派不上用场。”

    宋伦义可能听不得那个“骗”字,他咬了咬嘴唇,反驳说:“我倒觉得惜羽她与我说得都是真的,毕竟一个人的知识修养是骗不了人的,她会做出这样的事肯定也是出于无奈……”

    晁荃如面对这份执拗并未出言反驳,只说:“到底是为何,也需等我们找到人,你才可以亲口问她。”

    他撇头看张八两已经在茶几上铺好了纸张,便递上笔,对宋伦义说:“样貌描述的越细致越好,如果你觉得她行为举止中有哪些特点,也可以一并说。”

    “嗯,嗯,好。”宋伦义朝张八两点头,谦逊有礼,而后脱口而出,像是在脑子里盘旋了许久,“她中等身材,很瘦,肩膀很薄,发型和衣着都整理得很干净秀气,说话声音很柔美,鹅蛋脸,标准的美人胚子……”

    晁荃如见宋伦义说到女子时眼中熠熠闪烁着光,便压低声音隔着茶几向牛呈奎递话。

    “一会儿你也给张先生描述一下那人的长相。”

    “为何?啊,你担心这家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给美化了?”牛呈奎自己悟出了缘由,觉得多此一举,“他现在说得没什么错,那小娘子确实漂亮,一看就让人想护着她的那种。”

    牛呈奎一边说,一边盯着张八两作画,随着肖像渐渐成形,他眼神也有了些旁的意味。开始正儿八经上下梭巡张八两这个人,狐狸眼睛眯着,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事儿。

    他忽然朝晁荃如勾勾手指,待对方靠近些,压着嗓子故作神秘说:“你从哪儿找到的人才?眼光够毒的啊,这双手要是仿造个洋行绩金券或者刻个银行券的版子,那不是坐地吸钱?”

    晁荃如倒吸口气,用眼刀飞他,怪自己还为他浪费了时间。

    “多用脑子想些正事。”

    “我就是随口一说,看你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不横竖也是个‘商机’?我一行商之人当然要敏感些。”牛呈奎吊儿郎当还颇为自己活络的思路自豪。

    “半个胶澳都算是你们牛家的,你还需费这种歪心思?”

    “诶,你这话说的,瞧不起钱呢?那好东西不是多多益善?”

    张八两动作很快,这边两人还斗着嘴呢,那边已经停笔收工了。

    画像上的线条虽简单,但描绘的人活灵活现,一温婉灵秀的女子跃然纸上。宋伦义端着看得眼都直了,牛呈奎只撇一眼便朝张八两竖起大拇指毫不吝惜地夸赞。

    “绝,和本人一模一样,先生妙手啊。”

    “先生在哪儿高就?有没有意愿来我们牛家?薪酬好说,要是对这些个挂画感兴趣,您也尽管开口。”

    “咳。”晁荃如见牛呈奎又要发作,赶紧出声制止。他倒不是有意拦着张八两发财,而是他实在了解牛呈奎的秉性。若真的把张八两这双手收为己用,这小子多半是会剑走偏锋搞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如同他自己说的,他是个行商之人,手握宝物,自然是要发挥最大的用途,创造最大的价值。若是一切顺利便罢,就怕到头来会让张八两栽在里头,这便是害了朋友。

    不过他此刻是小看了张八两的为人。

    说到底,张八两对牛呈奎,或者说,对牛家就不感兴趣,更甚者,他对亲近以外的其他活人都不感兴趣,不论贫穷富贵。他认可的人,必定是在脾性上让他有所敬佩之处的。而牛呈奎,此刻也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若不是套着晁荃如这层关系,他们此生都不会有所交集的的陌生人。

    他是有些爱财,但总归是避世的,对于陌生人的请求通常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多谢牛二少爷的高看厚爱,在下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吃着捞阴门的饭,高攀不起牛家的门槛。”张八两果决地拱拱手,相较他早前敷衍的点头问候,这已经算是情礼兼到了。

    哟呵,牛呈奎越看越觉得这人有意思。模样倒也不像是个故作清高惺惺作态的,既出世又入世,少见,少见。

    张八两不拒绝还好,一开口反而让牛呈奎勾起了胜负欲。可他人精着呢,知道磨这种性子的人急不得,便装作理解包容的模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先生谦虚自洁,倒是牛二鲁莽了,得罪得罪啊。”

    晁荃如冷眼瞧着,他可太清楚牛呈奎这人心里的小算盘了,防不胜防,不如早早结束,图个耳根清净。

    “成了,画像既得,我即刻便开始着手找人,宋小公子,”晁荃如向对面伸手讨要那女子的肖像,被宋伦义紧紧攥在手里,真怕他魔怔了,“有画像在手我也方便许多,若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在宋伦义还懂些道理,觉出自己失礼,赶紧双手将画纸递还,嘴里连连称是。

    “西宿。”晁荃如出门前扭头唤了牛呈奎,想劝他两句,但张开嘴后左右想着那话自己不合适说出口,便换做手指在他面前点点当做提醒,只给他递眼神儿。

    牛呈奎是个聪明人,心思多着呢,他哪里会看不懂,但他此刻只装作糊涂。

    “知道知道,事儿成请你喝酒。”

    倒把晁荃如堵得语塞,摇着头与张八两离开了安娜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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