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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封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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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薛新儿,原本是“辛”,因为娘姓辛,我觉这字太苦,于是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

    娘拼死生了弟弟后就走了,爹一个人没法照顾两个孩子,只顾着喝酒,喝醉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了,他喜欢醉着。偶尔清醒时他就出去打渔,挣了钱又回来喝酒。所以我四岁就当了娘,拉扯着邑哥儿长大,相依为命。

    娘在的时候爹很好,娘走了爹就变了个人。以前是只打我一个,后来邑哥儿长大些了,就一块儿打,揪到哪个打哪个。

    邑哥儿悄悄跟我说过,他希望爹打渔出海时被浪掀了,可过一会儿又希望他喜笑颜开地提着鱼回来。我知道那种心情,我只能抱着瘦瘦小小的他哭,说命由天定。我们都害怕爹的拳脚,但更害怕的是爹若死了,我们就真的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爹不在家时我们吃不上饭,只能去偷钱。这不好,我懂,但能活命。而且我和邑哥儿偷下钱来买了吃的,还能剩下些攒起来。有回我拿攒下的钱换了一朵别人戴旧的绒花,洗净脸戴在头上,我望着水缸里的影子,觉得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是个有爹妈疼爱的孩子。于是我常常拿出来戴一戴,偷偷的,不敢让爹和邑哥儿知道。

    后来不知道怎么让邑哥儿发现了,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那样子像极了爹。他觉得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都没用,可他不知道,我宁可饿死也想当个好人家的女儿。

    许是从那时起,我有了离开这个村子的心。可我放心不下邑哥儿,我怕自己走了,他就真的要饿死了。于是我白天想着要走,夜里又念着邑哥儿熟睡的样子舍不得走。直到我真的走的那天,这件事都从来没说出过口,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等邑哥儿长得快赶上我一般高了,身上有些力气的时候,他说想跟隔壁勇山一样学着出海打渔,挣钱回来给我花。我听了冲他笑来着,但他不知道爹已经和我说要给我许个婆家,这钱我怕是花不上了。

    那些日子,村里有些泼皮总是不怀好意地瞟我,还夸我一双凤眼长得勾人。我知道他们是想着一些下作的事,我开始担心爹把我许给这样的泼皮无赖。我不想像娘一样,更不想生下另一个我。

    一天夜里,我偷偷拿走一半攒下的钱,戴着我的绒花,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我知道,现在即使我不在,邑哥儿也不会饿死了。

    刚进城的我什么都不懂,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总算是找了个营生,安定了下来。虽说这营生是别人不齿的,我倒觉得挺好,至少这回不怀好意瞟我的人,能让我吃饱穿暖。

    我学了跳舞,也学了怎么对付那些我不喜欢的客人,总算是能靠自己活着,不用担心爹的拳脚,也不用担心邑哥儿有一天变成爹的模样。

    但我对邑哥儿到底是很愧疚,因为我把他丢下了。

    我试着找熟人写信捎给他,村里有人识字,他只要收到就能看懂。可我没收到过回信。后来我寄钱回去,他依旧没回信。

    但我知道他肯定收到了,也过得很好。我就是知道。

    于是我隔三差五就给他写信,写一些有的没的,花开了,叶落了,今天置办了新衣,明天要去买滋养轩的软糖。

    给弟弟写信变成了一种日记,只不过记得都是我希冀的事情。

    跳舞日子久了,我明白了自己的普通,在这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我谁也不是。有太多漂亮惊艳的姑娘或飞上枝头,或跌落万丈,而我,平凡到这两样都做不到。

    我是嫉妒的,也是清醒的。

    我只希望给自己找个安身之所,找一个不像爹,不像邑哥儿的男人。铃语笑我没有志向,找靠山当然要找个最高大最牢靠的,但她又说清醒些是好事。于是找来找去,费了好几年。铃语人漂亮眼界也高自然难找,我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竹篮打水。

    可能我自心底就对那些男人信不过吧,不管他们说不说中国话,都是一样的男人。也是这个时候,加藤先生第一次到舞厅来,他沉稳从容潇洒,他会和舞女们调情,但从不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舞伴,也不会给舞女灌酒,不会想着如何如何把人拐回家。

    铃语说这叫绅士,我是不懂的,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好男人。听姑娘们私下谈论,也说加藤先生出手阔绰,非常舍得花钱,带她们去听戏去喝茶,去置办新衣。连铃语都破天荒地夸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但她后面紧跟着说这人不是傻的就是有猫腻。

    我倒觉得她是嫉妒了,因为加藤先生从来不点她跳舞。当然,也没点过我。

    我绣的手帕,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

    再后来,舞厅新来了个叫骊珠的姑娘,说了很流利的日本话,加藤先生就再也没点过别人了。我懂,若是我,身处异乡肯定也想找个能说乡音的姑娘跳舞,更不提骊珠长得比铃语还漂亮。

    可我心里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哭,总是想若我会说日本话,那加藤先生身边的人会不会变成我呢?

    那日我也是因为心里想着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才被灌醉了酒。这个男人与加藤先生有一样的口音,让我觉得特别好听,又特别伤心,于是我搂着他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我没穿衣服。

    回到家时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脚轻一脚重的,哪儿都不得劲儿,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得劲儿。我约莫自己大抵就是做梦了,梦游了,便谁也没说。

    这回,我没把事情写在信里。

    日子一天天过,我似是病了,月事从不来变成隔三差五来,肚子也疼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还是铃语发现我不对劲,她说我的脸跟纸扎人似的,骂我傻,这样还忍着,催我去病院看诊。

    我咬咬牙,也觉得是该看看,于是去了医院。

    可医生说是怀孕了,并且有胎漏的迹象。

    我看这与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医师,想她大抵是什么都不懂吧,我还没找到合适的男人,怎么怀孕呢?她还劝我住院,太可笑了。我趁她没注意,跑走了。

    那段时间我难受得厉害,舞厅也时常请假,鸾姐倒是没说什么,毕竟不去就拿不到月钱。

    我觉得自己肚子可能真的有个什么,但不是孩子,是个要我命的东西。

    怀孕是这样的感觉吗?娘当初也是这样痛苦才把我和邑哥儿生下来的吗?所以她才熬不住死了?

    还是因为我怀了不合适的男人的种,所以老天才惩罚我,才会这样遭罪?那如果那个男人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如果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有人疼有人爱了?如果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不用流这么多眼泪了?

    邑哥儿呢?若知道我生下孩子的话,他会愿意给我回信了吗?他会愿意来看看我和孩子吗?他会愿意原谅我当初丢下他吗?

    我不想一个人。

    我想戴着我的绒花,当个有爹有妈的,好人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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