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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庄公晓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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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廿,庚申丙子,宜祭祀。

    今年中伏多一庚日,伏天过,荫下见凉,晒着还是难捱。唯日头西下,才觉出那么一点儿入秋的味儿来。

    此处多坟塚,草木饱食,长得肆意又茂盛。

    两人压低躲在草后,蚊虫几乎要把晁荃如叮个对穿,张八两却一副惠风和畅的模样,丝毫不受影响。晁荃如怀疑那些个恼人的虫子是否将这个面色苍白手脚寒凉的人当成了纸人,故而只针对他。

    痒是真的痒,躁也是真的躁,但他不能动。薛新儿的墓就在眼前,他与张八两要在此处静待猎物落网。

    张八两斜看一眼身旁这个仿佛周身生了跳蚤的人,又挠又抓又拍虫,手忙脚乱。实在看不过眼,扭头从周围草堆里,隔着袖子薅下几片杂草叶子,又拣了块石头将它们砸个稀烂,递给晁荃如。

    “敷上,能止痒驱虫。”

    晁荃如瞅了瞅那那坨渗着绿色汁水的烂叶子,有几分嫌弃。他细辨,这不就是沟边路旁田野里随处可见的“拉拉秧”?心中有疑虑但料想张八两也不会拿此事诓骗他,于是犹豫着接过来,按指示抹在身上。

    “再不起眼的野草也有它的用处,这葎草能治肺病止腹泻解蛇毒,可别小瞧了它。”

    在山野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自是有一套学识。

    过了片刻,晁荃如也确实觉得好了许多,但他仍是希望赶紧办完事情离开。

    “你说薛邑今日必来上坟,那他到底几时来?”他更怕耽误了宝贵的寻人时间,毕竟日本人的人手充足,能动用的力量更大,也更有效率。

    “你这人,平日查案有章有法悠哉悠哉,怎的到了这步如此急躁?”张八两笑话他,“坟前纸不可夜里烧,你也看见了,这墓今日没人来扫过,那薛邑想上坟肯定要赶在日落之前。”

    晁荃如仰头看了看日头西斜,又掏出怀表来确认了一下时间,照这么说,薛邑半个小时内必会现身。在此趴了那么久,这点儿时间就根本不算什么了。他咽下声音,不再说话。

    张八两从旁瞧他一眼,两眼,被晁荃如抓住视线却又扭头躲开。

    “你想说便说。”晁荃如大抵能猜测到他想说什么。

    张八两张了张嘴,说:“你怎么不追问我与薛氏姐弟的关系了?”

    晁荃如状似不以为然,回道:“你不已经承认自己认识薛新儿了吗?既然你已证实我的推测是真,那便是答案了,我有甚可追问?余下的你自己想说便会说,不想说纵使我逼问你也不会说。”

    张八两听后嘿嘿一笑。“你这性子我倒是喜欢。”

    晁荃如皱皱眉头,三分嫌弃。“承蒙不弃,我是真心想与你交朋友,却被反复诓骗。张先生这份‘喜欢’,在下可无福消受。”

    “生气了?”

    面对张八两的嬉皮笑脸,晁荃如甩给他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责备眼神。

    “已经不气了,你肯坦言相告便说明还有几分诚意待我,此事翻篇儿吧,但有一事,”晁荃如正儿八经地盯着他,掷地有声,“你若是待会儿动了协助薛邑逃跑的心思,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八两哽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这次不诓你,我若有心助他逃走,就不会带你到此处来了。”

    而后他挠挠头,掂量了一下话头的重量,才道:“其实我本意是想阻止他,可已经东窗事发,如何也找不到他人在何处,无奈只能耍了点手段借你之手寻人。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料你是个机灵过头的,心思比针鼻儿都细。”

    这话倒说在晁荃如心口子上了,不免让他胸中升起一分的得意,只是他善隐藏,没表现出来。

    “是你做得太刻意了,将诸事都安排得像巧合,可巧合也是有缘由因果的,三番五次出现很难不引人揣度。”

    “有理有理,学会了。”张八两说着这话被晁荃如狠狠瞪了一眼,自觉笑起来,又补充道,“学会了也不会在你身上使了,放心吧,跟你斗没有好果子吃,我知道的,吃一堑长一智。”

    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倒真叫晁荃如有气也没处撒。

    “回头把大洋还我。”

    张八两眼睛睁得溜圆,压着嗓子惊叫:“为何?”

    “你背里设计骗我,明里还让我掏钱?”

    “你不是说不气了吗?”

    “不气不代表我愿意当冤大头。”

    张八两哀怨连天,只是不敢高声。“你堂堂晁家六少爷,穿金戴银,竟然还计较那几个钱?”

    “那是两码事,你可别混淆是非。”晁荃如手指点点,颇有几分说教的意思。

    见张八两满脸写着丧气,他嘴角一挑,心里舒坦了些,便说:“钱留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一块大洋换一个问题。”

    说是不追问,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张八两才察觉自己踩进了陷阱,让对方给卖了便宜又得了乖。气得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丢到晁荃如身上,怨气冲天地说:“给你给你都给你,给爷爷我下套?我还偏就不答。”

    这牛鼻子脾气比天都大,晁荃如哑然失笑,心想你诓我的时候怎么不见这等气性,才给你套了个圈就发作了?

    他将钱袋子丢还回去,不怒反乐,说:“放心吧,问的不是你与薛氏姐弟之间的事情。那些你日后想说便说,不逼你。”

    张八两将信将疑。“那你想问什么?”

    “成,”晁荃如把钱袋子捞回来掂在手心里头,说,“我先问问题,你若愿答,大洋归你;若哪个不乐意答,你就掏一块大洋出来还我,这般如何?不算欺负你了吧?”

    张八两想想,知自己是心生误会,刚才做的有些过了,心生几分赧然。

    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老老实实点了头,收了泼皮的模样。

    晁荃如四下张望了一番,依旧看不见听不到薛邑靠近的迹象,才放心与张八两说起话来。

    “一共六块大洋,六个问题。第一,你可在案发当晚去过现场?”

    张八两想了想,这确实不算深究他与姐弟俩的关系,便说:“会这么问就说明我肯定又是做了什么让你起疑了吧?罢了罢了,实话实说,我确实去了,但只去了衙门山。”

    “你怎知那日薛邑会伤人?”

    “不知,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可能未卜先知。我是寻薛邑无果,又知他可能对加藤兄弟不轨,于是通过蹲守加藤兄弟住处的方法来等薛邑自投罗网,想赶在他坏事头里阻止他,谁料只有加藤正一住在那里,加藤清之介另住外头,且中元那日我被事绊着,待赶到时已是晚了一步。”

    “所以当日在衙门山打断薛邑烧纸钱让他弃之逃走的人是你?”

    “是我,不过我没赶上,许是他从高处看见了我,在我到现场时已经只剩断气的加藤正一和没烧尽的打钱了。”

    “你既没到过平度街公寓,为何加藤屋里头有你做的纸钱?”

    张八两才觉出味儿来,反问:“你以为这两处现场的纸钱是我布置的?故意引警察找我?”

    “不然呢?”晁荃如便是由此推断张八两到过现场,如若不是他做的,又为何如此巧合?

    张八两失笑,面露三分苦涩。“真不是我布置的,但究其根本,薛邑会用我做的纸钱也不算巧合,因为那确实是我送上的。”

    这话倒叫晁荃如听不明白了。他送的?他不知薛邑身处何处如何送?

    张八两思度这些让晁荃如知道也无妨,于是他指了指近在他们眼前的薛新儿的坟塚,解释道:“是我来扫墓时放在坟前的,还留了纸条,希望薛邑看到后能主动联系我,可惜失败了。他倒是物尽其用了。”

    如此解释晁荃如的思绪便通了,张八两在现场辨认出了自己做的东西,便知不久警察定会找上门来,于是顺水推舟做下了后面的局,套住了前来查案的晁荃如。

    困惑于胸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答,让晁荃如畅快不少。

    “还有两个问题。”张八两竖起手指提醒他。

    其实他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若深入下去,恐怕涉及薛氏姐弟的事情,张八两就不会再说了。于是他思忖了一下,问起了旁的。

    “芦苇去哪了?”

    晁荃如曾担忧那孩子的安危特意叮嘱过负责管辖的巡警,但对方却回复他并未发现任何孩童的迹象。晁荃如当时怕打草惊蛇,只能吞下疑问,当做张八两已妥善安顿好了。现下既已摊开,他便将好奇吐出,没了压抑的理由。因为他知张八两不善与人结交,唯一的朋友是福隆祥记龚掌柜的女儿龚饶美,但以龚嘉福的性子,恐怕不会允许女儿从张八两处接纳收留个纸人样的娃娃在家里头。

    本觉得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但张八两却肉眼可见地迟疑了,像是晁荃如丢给他一个全天下最复杂的谜题硬让他解答。他面露难色,左右不应,而是反问:“还有一个问题呢?”

    这等抗拒实是出乎晁荃如意料。他心生困惑,伴着疑虑生长的还有一个奇怪诡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于是他从嗓子里挤出了那个荒谬的问题——

    “你真的会通灵?”

    这个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也做好了被张八两嘲笑讥讽的准备。

    “呵,你这留洋归来的大才子也信那些鬼神邪说?”张八两如愿笑话了他,但笑得并不肆意,反倒是有几分无奈掺在里头,意味深长。

    “不信的。”

    “那你还问这种问题?”

    张八两没等晁荃如开口,像是避讳一样,竟伸手从钱袋子里自行摸出两块银元塞给他。

    “罢了,这两块还给你,问题我不答了。”

    晁荃如顿时觉得那两块袁大头搅了他手心中的汗,传来一丝沉甸甸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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