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元案起(下)
“没有啊,”柴早林赶紧澄清,他以为晁荃如指的是凶手捆人的绳子和刺人的凶器,“犯人啥也没留下,干干净净,尸体身上就这两样,全在这了。”
“手帕。”
“哈?”
晁荃如点了点死者,这回倒是有耐心解释。“你看他穿的西装,上等亚麻混丝,讲究得很,这种人出门怎么会不备手帕在身上。”
柴早林听了,忍不住悄悄摸了一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晁荃如的外套,应该是差不多的料子,手感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能穿得起的顺滑,嘴上还不忘夸赞:“不亏是晁六少,果然是明察秋毫啊,不过我们真没看见什么手帕,兴许是他自己弄丢了?或者犯人用来擦手给烧了?”
柴早林说的推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若是烧了,真的能烧得那么干净吗?明明匆忙到连纸钱都没烧完。
晁荃如在心中思度没有说话。他将视线放回到现有的证物上,先把皮夹翻了个遍,里头除了钱和几张已经被血浸透看不出字迹的票据,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财物还在不是为财,而且为财也不会用这么复杂的手段,能刺这么多下多半是出于仇恨。但现场有太多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于是他拿起手表仔细观察起来,希望找到更多线索。
小道不宽,院里墙外几处树荫就盖得七七八八了。晁荃如特意走到阳光底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弹簧刀打开,用刀刃小心撬开手表后盖,在充足的光线下细细查看——
红12,很少有,但也很有辨识度。晁荃如毕竟在大富大贵人家里活了这么多年,又留过洋,见多识广,普通人眼中分外金贵稀罕的东西,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他确定了这块表不是仿制是真品,价格不菲,精工舍出,正宗日本货。
从手表的磨损和保养程度看来,这表有几个年头了,主人常常佩戴且又非常爱惜,很可能对死者有某种意义,或者是纪念品,或者是个礼物。若这表不是偷来抢来的,那么死者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死者的亲友是日本人或在日旅居过;第二,死者自己在日旅居过;第三,死者自己就是个日本人。不管哪种情况,对于现在微妙的政治局势而言,都会让这起案子变得分外棘手。
晁荃如权衡了一下,决定在心中先按住不表。
检验吏只管看现场,后续解剖工作必须由医院医士完成。本来离这里最近的是同善医院,按理也该把尸体送到那,但如果死者有亲日的可能,那尸体肯定会被送到洋人的中华医院,情况会变得复杂,到时他想进出停尸房检查尸体就没那么方便了,恐怕还要搭上些还不了的人情。
“这是日本货吧?”柴早林从后面探过头来,盯着那手表的红12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晁荃如不露声色,反问:“认识?”
柴早林赶紧摇头,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没有没有,只听说过,没见过。”
晁荃如不说话,轻轻把手表后盖盖回去,刀子收起,果然听见柴早林小心翼翼地问:“这死的,不会是个日本人吧?”那个词儿还特意压低了嗓子。
“还不能确定。”晁荃如没把话说全,“天气热,先赶紧送到病院让医士解剖吧。”
“那个,”柴早林犹豫不决,从旁赔了笑脸,“送同善还中华?”
这个老滑头。晁荃如心中冷哼,脸上却不表示什么,说:“当然是同善,等身份确认后若真是日本人再转院也不迟,但直接送到中华医院万一发现身份不对,那岂不是要得罪人,不怕上面给你们脸色?”
柴早林赶紧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一般。“果然还是晁六少。”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幸亏您提点,不然这真要干糊涂事儿了。我可替在场的弟兄们都谢谢您。”
明里暗里又溜须拍了马又把自己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
晁荃如都忍不住想要夸夸他,在这乱世中,也不失为一个好本领。
晁荃如这边翻开笔记记着要点,柴早林那边就手脚麻利地指挥手底下的人把尸体裹上白布抬走了,没耽搁一秒钟。晁荃如边记边想,看来过后又要去拜访老熟人了。
他一板一眼把现场的模样绘制在本子上,生怕有所遗漏。天气沉闷至此,估摸着不出三天就会刮起台风降下暴雨,每年这时节都要来这么一出。到那时风一刮雨一冲哪还有什么现场可言,他必须做到事无巨细。
于是他又蹲回去扒拉那两堆灰烬,甚至把手帕掏出来拨了一些纸灰进去包好,又从未燃尽的残片中挑出两片比较大拿在手上比对。
柴早林那头又凑过来跟着看。“就是普通的打钱。”
“打钱?”这个词儿晁荃如很是陌生,毕竟这种酆都大帝阎罗王的东西,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柴早林见自己能帮上忙,赶紧贴上来。“就是纸钱的一种,刻了钱模子用力打压在黄纸上,所以叫打钱,买回来烧给下面的人能当真钱花。”
这种封建迷信晁荃如很是不屑一顾。能不能花他不管,“钱模子”倒是勾起了他的注意。“这个钱模子每家每户都一个样?”
“那肯定不能,毕竟咱活人兜里的钱都换了好几样了,死人的钱当然也得变呐。”
呵,还带与时偕行的。晁荃如对此嗤之以鼻。
“诶,您这么一说,我还真看出点什么……”柴早林嘴里头嘟嘟囔囔,朝残片又靠近了一分,“您不提我都没注意到,这个模子印儿怎么好像有点儿眼熟?”
晁荃如见柴早林此时是真的在思考并没摸鱼耍滑,难得认真,于是赶紧问:“你见过?”
“应该是在哪儿见过,嗐,可惜我对这些个玩意儿也不太熟,每逢这种事儿都是我媳妇儿去操办,我就负责闭眼烧,记不住啥。”
“令夫人能想起来?那你拿回家问问。”晁荃如把其中一块残片往柴早林面前猛地一送,可吓得他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柴早林丑态毕出身子又往后缩了一些,仿佛晁荃如递上来的是什么洪水猛兽,手摇摆出了重影,哀声连天。“别别别别别别,您且饶了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我八字软得很,这玩意儿本来就不吉利,又是这邪门地方烧的,这驴打滚儿的晦气哪能往家里头带……”
说到一半他想起晁荃如肯定是要带回去研究的,自知是说错了,连忙急转弯。“那肯定也只有您这样紫微星下凡大罗金仙转世开了天眼的主,才能镇住这些个妖魔邪祟,旁人可没有这番能耐。”
这一番口灿莲花厚脸皮连手底下的人都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让柴早林给一一瞪了回去。
晁荃如明白从这个老滑头嘴里是问不出个有用的字了,就果断免了这个念头,想着还是自己跑跑腿去查更加稳妥。
就这时,一个只有气在飘的声音倒是插了进来。“长,长官,我可能知道,知道这黄纸是哪儿买的。”
晁荃如循声抬头看,眼熟,原来是刚才外头拦着不让他进的那个小巡警。看来尸体被抬走了,围观的人跟着散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在边上守着了。
柴早林心想新兵蛋子真是没点儿眼力价,这头他才拒绝晁荃如,那头就答应上了,这不是驳了他的面子打他的脸吗?于是要出声训斥,可没想晁荃如赶在了他头里说话。
“说明白。”
那小巡警赶紧立正站好回话:“报告长官,我叫年壮,我替我娘买过好几次了,是一个叫张八两的纸扎匠卖的。”
“是他!”柴早林这一声拔高倒是吓了晁荃如一跳。他前一秒还在怨怼新人不懂事,后一秒就像挂在嘴边但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起来的人名被旁人一提点立刻通彻般感激畅快。
他用力拍了两下新人巡警的后背,咚咚作响,说:“可不就是他,我就说眼熟,也是了,能把钱模子刻得这么精致的也就是他了,要不是把钱模子特意改了冥币字样,就得被当成造假币给抓紧去,就那么真。”
末了又嘟囔了句。“还真是邪门事碰上邪门人,邪门到家了。”
“这个张八两很有名?”晁荃如一听就明白柴早林知道些事情,便问。
“名气大着呢,这人是个捞阴门的,孤儿,性子怪着呢。他师父姓张,都叫他张老仙儿,上头好几代都是做纸扎的,祖传了一手绝活儿。据说当年老佛爷追着光绪帝崩了,国丧大典,头一号就要张家的,车马兵将物什冥财和真的混在一起根本瞧不出区别来,让张老仙儿好是风光。”柴早林果然打开了话匣子,“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到处是兵荒马乱,老百姓吃饭活命都艰难,有钱人家也没什么余钱照以前的规制张罗身后事。张家生意少了,捉襟见肘起来,连学徒都跑光了,剩张老仙儿一个光杆儿司令。再等张老仙儿也没了,张八两就更惨了。不过一双手倒是传下来了,扎什么是什么,比真的还真。”
说到一半,柴早林突然闭嘴,左顾右盼起来,好似是什么人能偷听一般,压低声音继续道:“听说,他扎的纸人能动,十里八乡都说他小时候被神仙点拨过,会通灵,能借尸还魂。”
晁荃如闻言没做太大的反应,但柴早林察觉到了他的一丝不屑,紧赶着说:“您可别不信,真真儿的,很多人见过他扎的活纸人,会动不说,还能听他的差遣做事,可邪门儿了。”
“既然这么邪乎,那为何还有人去买他家的东西?”晁荃如淡淡说。
惹得柴早林一阵羞赧,可在晁荃如面前要这脸皮有什么用?他用手肘撞了下年壮,找认同感。“嗐,还不是图他活儿细又便宜呗。”
“啊,是了长官,因为比别家便宜了三成,所以他家住得远也有不少人愿意去买,好几家丧葬铺子都从他家订货。”年壮赶紧接话。
“住哪?”
“万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