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秦琯*卜算子番外·
牢狱低矮, 容不下任何直挺的脊梁。
秦琯缩成一团靠在阴冷的石墙上,她摸到了一只软乎乎的东西,却只能紧紧咬着唇不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一只死老鼠, 已经陪伴了她三天。
父亲和堂弟被带走,母亲为了保护她撞柱而亡,原本还挨挨挤挤的牢房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们似乎不打算饿死她, 每日三餐都照常给, 但她吃的很少,甚至盼望着就此死去,彻底的死去,这样就再也没有任何痛苦可以困扰她了。
她的母亲和数以百计的族人,都还在地下等着她, 虽然不知道父亲和堂弟如何, 却也逃不过发配苦寒之地的命运。
她抓起手边的稻草, 上面沾满了那只老鼠尸体的腐臭。他们像是怕她和她母亲一样撞墙自尽,竟然用铁链拴住她的手脚,就像马厩里被拴在木垛上只能乖乖吃草的马。
一点锋利的白光闪过。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根尖锐的簪子, 簪子另一端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血一样红。
她还可以自尽,即使他们将她的手脚都捆束起来。
她咬了咬牙, 此时死亡已经不是冰冷的墓穴,更何况在这里死去的人都分不到哪怕一块木板。死亡变得香甜,像是睡过去一样放松。
她对着漆黑而粘稠污浊的空气, 吃不下一口饭菜,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秦琯握紧手。她想起自己曾经救下的那个女孩,她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稚嫩,但那双眼睛永远带着讥讽看向她不能理解的黑暗。
那个女孩被国师府, 被全天下追杀,却愤愤不认命。自己不过是布施时多给了她一块面包一碗粥,她就跟上来,面上蒙巾,黑漆漆的眼睛带着警惕的感激:“我可以帮你捞你昨天掉的那只钗。”
金色的符阵将整个湖面笼罩,她的符阵强大异常,却只为了帮自己捞一只钗。
秦琯抱着膝想,因为她有可以和天下对抗的力量,所以才能不认命。
可自己有什么呢?一副身体,一面皮囊,却成了祸害家族的根源。因为没有力量,所以只是二国师想要她,就可以让整个秦家都覆灭。
她再次坚定了必死之心——把整个秦家都拉入地狱的人啊,除了一具尸体,他什么也别想得到。
尖锐的簪头抵上脖子,手下是鼓鼓跳动的脉搏,掌心是冰凉的凶器,母亲撞柱的声音尤在耳旁,父亲一手摸着她的肩,一手摸着秦樾的头,说:“秦家后世,唯二人矣。”
手下的脉搏鼓鼓跳动,却像是带着父亲、带着母亲、带着已经深埋地土无处伸冤的族人的脉搏一起振动。
一下,一下。似乎只要它还跳着,就有希望。
父亲和堂弟还有未来,她也要撑下去。她的命是母亲换来的,怎么可以就这样送给他们?!
雪白的簪锋一点点离开脖颈,挪回袖口,放下的那一刻,她大口呼气,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眼眶中再也没有软弱的泪水。
她憋出几天没有进食的沙哑声音,粗粝得根本不像是秦家的掌上明珠。
那道目光充满绝望,但脉搏支撑着她跟着心跳声一步一步挪到牢房边,梆梆敲打着铁栏,她听见自己说:“我要见二国师。”
这里是国师府舞姬的住处,作为二国师亲自安排进来的人,秦琯拥有自己的房间,不需要和别人住在一起。
但她最常做的事不是练舞,不是取悦国师,而是坐在窗边眺望着北方的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
她对着国师时也冷言厉色,甚至眼里有时还浮动着不小心泄露出来的一丝恨意,但大多数时候,那双漂亮妩媚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色彩,只有在透过窗子看向北方的时候,还有些许温柔。
有人轻轻上了楼梯,笃笃叩门。那叩门的声音也十分轻微,如果不是秦琯一直留意听着,可能都不会注意到。
她小心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一张纸条伸进来。
上面的消息字迹十分潦草,写的人似乎急于传递消息,根本来不及写多少字。
纤细的手指将纸条一点点展开,里面像是写了她犹未重要的东西,以至于秦琯屏住了呼吸,指尖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上面几个潦草小字一个一个露出来:“父丧,郎病夭。”
字迹上的笔墨浸染地到处都是,宣判着无声死刑的钟声咚、咚、咚、咚响起,遥远得不似耳畔。
她惊惶地望向窗外——北方传来打钟的声音,原来国都已经敲响了晚钟。
听到了晚钟的人们纷纷归家,可她的父亲和弟弟却永远留在了异乡,那个据说离都城三万九千里的地方。
他们的尸骨,又怎么能归家呢?
秦琯木木坐着,似乎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任凭黄昏到深夜的风透过大开的窗子吹过来,一次又一次风干仅剩的泪痕。
晨钟响起的时候,她终于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一样团起来,从嗓子里发出沙哑又剧烈的呜咽,无数晨鸦从树梢间飞起,像在奏一曲世间最大的悲鸣。
她从前总是听父亲教训兄弟姊妹时用砚台拍着桌子说:“这里是秦家。”
后来狱中时,母亲说:“我们是秦家。”
再后来没有别人了,她也开始说:“我是秦家。”
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家族。国师府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以为把她困在这里,用成为禁脔的折辱就可以把原先高高在上的秦家嫡女、国都枝头最娇艳的那朵花变成乖乖听话,瑟缩不已的玩物。
但骨血里的坚强烙印,从不会随着苦难改变。
那扇窗被二国师封起来,又被秦琯用那根簪子一点一点撬开,撬得双手鲜血淋漓,二国师怕她会想不开自尽,干脆不再关她。
可这朵花到底还是一日一日枯萎下去,因为秦琯渐渐发现,除了眉栗,没有人能和国师府对抗。
原先的秦家不行,宫里的陛下不行,她自己更不行。
但她是那样、那样,哪怕流干所有的鲜血剖去所有的骨肉也想要他们付出代价!
公正的、一命换一命的代价。
可国师府三个大字压弯了那杆称,除了眉栗,没人能让国师府付出那样的代价。
她开始用人生中最后的日子来等待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
她知道只要一直等下去,也许有一天她可以等到。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黄昏傍晚她见到了那个女孩,女孩跃进窗来,向她讨一碗水喝。
秦琯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渴,她只是想来看看自己。但她自己已经病得起不了身,只能用垂在床边的那只手轻拍床沿,让她坐下。
女孩一甩袍角,撑着脑袋做出聆听的模样。
“我可以帮你的,不论是什么要求。”女孩黑色的眼瞳里露出自得的笑意,像是自天上降临的特意来帮助她达成心愿的神明。
秦琯伸出细瘦的手指解下她的黑色面罩和兜帽,一道从耳后一直蜿蜒到下颌的伤疤露出来。
女孩不仅不在意,甚至骄傲道:“这道疤,换六国师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疤痕会自己消掉,他的腿和胳膊可不会再长出来。”
秦琯一双眼睛看着天空,又转回来看着眉栗。她看天空时愤恨,看眉栗时平静。
看来,即使是眉栗,也要付出代价。
秦琯眼尾红的像血。
她的温柔和爱护让她连祈求报仇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在最后一刻掩面哭泣,悲恸欲绝,却不发一言。
她攥着眉栗的手,紧紧地攥着,目光哀求却掺杂着死水一样的平静,她嫣红的嘴唇紧闭着,眉栗贴耳过去,秦琯却只用那双细瘦的手摸了摸她的发尾。
“我与你初识,这发还很短。如今已经长得这样长了。”
“我们相伴愈久,就越像上辈子也在一起似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
她哽咽说完,手指颤抖地指向桌上带着锁的木盒,做完这一切就沉沉睡去。
眉栗抽出她手里握着的簪子,插进那方木盒的锁里,啪嗒一声打开。
一个信封郑重放在木盒的中央。
这封信似乎不长,也不像是写给谁的,倒像是一篇……自祭文。
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族无挂念之人,所写的自祭文。
满篇净秀温润的字,不急不躁,最凌冽的风雪在她的字里都化为干净而温柔的溪流。
“父丧途中,未能服丧守灵,弟亡异病,未能抚其成才。生不曾奉养双亲,承欢膝下,葬不能亲临堂穴,守丧安灵。是为一大过。
父曾道,秦家后世,惟我二人而已。今弟已丧,琯一介微薄浮草之身,却为秦族遗后。以残破之身,承兴盛之命,恐不能得偿。秦家之盛,当断送我辈。此为第二过。
独身苟且,孤雁立崖,堕为泥潭之燕,脏污秦家声名。却上不能报灭族之怨,下不能达父母恩请。拳拳之心,只告慰神灵。此为第三过。
至亲尽无,不孝不义,是为吾身。
然父母叮嘱。只以残生颂香祈愿,唯此而已。”
旁有小笺写着:
天地之广之阔,未能亲临其中,当为一大憾事。
方阁之小之狭,未必困苦难度,但求一生所居。
还有一张薄纸,似乎是她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时写就,字迹缭乱,笔锋颤抖:
若天地有悲,则终有一逢。若人鬼不存,则身死悲灭。
榻上的人已经沉沉睡去,她闭起的眉眼温柔,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唇边还带着一丝恍惚的笑意。
眉栗把木盒揣进怀里,从窗棂里一跃而出。
她不知道,在秦琯的梦里,那个少女正坐在墙头,她挨着身边的木偶少年,两人安静坐着,夕阳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仿佛永远也不会消逝的金边。
云层之上,一个模糊的身影许下重诺:“我愿意永远代替天道之身看护人间直至消逝,千千万万年。”
“我只有一愿所求。”
天道问,所求为何。
卜算子低声道:“求她光阴回溯,求她此生美满,求她千千万万世,安宁平静。”
天道说,好。
于是光阴倒流,一切从最终的最终回到最初的最初,所有人都回到十二年前,时光的表盘转回某一刻,重新来过。
从此之后,他从云端俯视而下,看那婴孩呱呱坠地,看那少女娇嗔端庄,看她遇上生命里所有的贵人,看她光阴辗转,此生无虞,万世无虞。
看她生命里有她所愿的所有事,只除了他。
冷漠的眼睛看向世间的所有生死度量都平等划一,只有追随她的目光,在那个少女不知道的云端,悄悄软下来。
和她所触摸的空气一样柔软。
神待世间万物皆平等,唯有她是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秦琯所写的《自祭文》和小笺皆原创,部分句式参照古文,禁止挪用。
所以本文最大的谜底揭晓了,没有重生,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卜算子和琯琯才能重新来过,每个人在这段旅程中都有自己的因果要面对~感谢在2021-10-30 10:22:43~2021-10-31 09:2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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