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06.冬至（三）
1
冬至的漫漫长夜过得有惊无险，但意识清醒后的彦歆却为自己今夜的行为而感到羞愧和懊悔。她没有想过死，她还渴望再和她的女儿团聚，她还希望已经分崩离析的家庭能够破镜重圆，但是，这一夜她丧失了理智，做出了过激的举动，并引来了全城的关注，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当她在众目睽睽之中被人救下的那一刻，她倒是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
她觉得自己彻底完了，她还活着，活着就要孤独地面对这个残忍冰冷的世界，被人从酒店里搀扶出来，从冷眼围观的人群中穿过，他听见路人嘈杂刺耳的嘲笑声和议论声。在医院里，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他们认为她的身体无恙，但心理和精神上的疾病已入膏肓，需要药物的介入，但彦歆拒绝服药，拒绝配合医生的一切治疗，并出言辱骂医生是个庸医，医生没有生气，也没有和病人理论，却反过来安慰她要好好休息，并在诊断书上写下：重度抑郁症。并告诉彦歆身边的人，一定要好好看着她。
一个热心肠的陌生女子在她被人救下以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医生走后，这个女子就主动拉着彦歆的手，微笑着，用同情的目光一直望着她，说着安慰的话语：“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不用担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想，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你看你这么年轻，而且这么漂亮，大好的青春……”
“等一下。”彦歆抽离了她的手，并打断了这个热心女子的话，问道：“你是谁？”
“我叫萧娅娅，很高兴能认识你。”女子依然微笑着说道。
“我们以前见过吗？”
女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但是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虽然我们还不相识，但是，我认识你的一个朋友。”
“我的朋友？是谁？”
“就是王海海呀！你出事以后，我就通知他赶过来了，他应该快到了。”
“什么？谁让你叫他来的？”彦歆听到王海海的名字，她大惊失色，并用憎恶的眼神看着萧娅娅，在这个时候，她最不愿自己被熟人看到，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她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出现在病房门口，那个人正是王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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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娅娅看到了王海海，立刻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笑着说道：“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萧娅娅出去之后，病房里只剩下了彦歆和王海海两个人，面对王海海，彦歆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她强颜微笑着，并用沙哑脆弱的声音说道：“你过来坐吧！”
王海海来到彦歆的身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彦歆她，一种特别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起，他怜悯她，又担心她，想关心她，同时又想责备她，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这一笑，又仿佛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
“呵呵！屋子里太憋闷了，我只是想透透气，只是没掌握好，动静弄得大了些。”
彦歆试图用一个玩笑来解释自己今夜的举动，但是，王海海却有些难堪：“对不起，我应该陪着你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你以为我想不开吗？你放心，我没想死，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相信。”
王海海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彦歆，但彦歆却觉得王海海的眼神里透着虚伪，她冷笑一声，说道：“你不相信就算了，爱信不信吧！我昨天晚上一直在对你撒谎，你一定还在耿耿于怀吧？也许是报应吧，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谎话，今天早上都变成真的。江奕跟我说，他要和我离婚，我……答应了！”
“这……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余地？”彦歆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从深圳回到青城，这个余地足够大了，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可是，他和他的情人得寸进尺，居然我没想到”
王海海沉默了，当听到彦歆又说起离婚的事情，他不禁慌乱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会安慰别人，也不了解别人的感受，他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尤其不懂得一个女孩子在遇到困难时最需要什么。或者，他也能或多或少的感觉到那么一点，但是，他认为，彦歆需要的，他一定给不了她。
彦歆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其中有对江奕的失望，也有对王海海的失望。她一下子明白了，在她人生里出现过的两个男人，竟然是同一类人。她太想找一个人倾诉自己这些年的喜怒哀乐，可是，在王海海面前，她没有这样的倾诉欲望，最终，她只是语气平淡地对王海海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其实，彦歆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王海海听了她的话，果真离开，她会更加的失望，但是如果他留下来，她的心情会好一些。不过，她认为王海海是一定会走的，她很有信心，因为她认识的王海海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傻子白痴。
“我可以陪着你。”王海海微笑着说道。
王海海的话超出了彦歆的预料，她不甘心，想继续赶他走：“我困了，想睡觉，我不习惯也不希望我睡觉的时候还有人在身边看着，你走了，我能睡的更踏实一些。”
“那我到外面，你好好休息吧。如果有事，你喊我一声。”王海海站起身，转身向外走去。
没能赶走他，彦歆还不甘心，她叫住他：“你等一等”
“什么事？”
“呃我……我饿了，你能帮我买点吃的吗？我想吃蛋糕，就是昨天我们见面的那家咖啡厅，他们家的蛋糕很不错。”
王海海点了点头，微笑着答应了。
3
在医院的走廊里，王海海见到了萧娅娅，两天的时间，他们已经见了三次面了，王海海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很激动，他来到萧娅娅面前，想表达自己的谢意。
“谢谢你。”
萧娅娅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想到彦歆刚才对自己无理的态度，心里正生着闷气。她故意瞥了王海海一眼，反问道：“为什么谢我？”
“今天好险，多亏了你帮忙。”
“她不是我救的，你不用谢我。”
“那谢谢你把她送到医院。”
“也不是哦，救护车一直就等在那里，没有我，他们也会送她到这里的。”
“那那谢谢你在她出事的第一时间能打电话给我。”
“嗯还有呢？”
“还有？还有还有”王海海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尴尬地摇了摇头：“我说不上来。”
“呵呵。”萧娅娅看到王海海那一副木讷呆滞的模样，心中暗自觉得好笑，这个人昨天和她正面‘交锋’过，他的表现她昨天就领教过，他是个贫乏无趣的人，和他聊天很没意思，她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但是，病房里的那个叫彦歆的病人一度引起过她的兴趣，因为，她总觉得彦歆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医院走廊里，她用手机在网上查了彦歆这个名字，很快，她就从寥寥数条的关联信息里找到另外一个名字--江奕--斯诺软件公司的创始人。几年前，他亲手开发的名为‘斯诺’的手机社交软件轰动全国，江奕也凭借着此应用软件一夜成名，成了年轻人的榜样和受人崇拜的时代英雄。但是没过多久，江奕开发的软件就因涉嫌抄袭而被人告上法庭，转瞬间身败名裂跌落神坛，成为了互联网抄袭历史上的一个经典案例。与此同时，他的个人经历和感情生活都被别有用心的狗仔扒了出来，放在网上供人谈论消遣，企图榨干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价值。萧娅娅就是从这些八卦消息里得知了江奕多年前早婚的事迹，又从近期的爆料里得知江奕离婚的消息。而那个和江奕结婚、后来又被曝出和江奕离婚的女孩儿的名字就叫彦歆。
但是，萧娅娅不以为然，她觉得此彦歆非彼彦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她不想再深究这些无聊的八卦，只想赶快回家，她对王海海说道：“既然你来了，这儿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吧。”
“呵呵，送我？”她冷冷地瞧了一眼王海海，揶揄道：“你是要把我送到哪里？是这段走廊尽头呢？还是医院的门口？还是要送我回家？”
王海海却会错了意，急忙改口说道：“那么我请你喝咖啡。”
“你一会儿要送我回家，一会儿要请我喝咖啡。我都被你绕糊涂了，你直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彦歆说她想吃那家咖啡店的蛋糕，我正好和你顺路，所以”
“哦，我明白了，你要给她买蛋糕，所以顺路送我回家，又顺便请我喝一杯咖啡，是不是？”
“这个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海海不知道如何化解这种窘境，头上冷汗直冒，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到王海海窘迫的模样，萧娅娅却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呵呵，瞧你紧张兮兮的，顺便就顺便呗？我也没说不去啊？”
王海海稍稍松了口气，他想向娅娅说明他不是她说的那样，但是，他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明明就是自己说错了话，别人怎么理解都不会错了。
这条从医院通往咖啡厅的路程并不远，两个人走到咖啡厅的时候，是晚上10点40分。他们在咖啡厅里坐了下来，王海海点了两杯咖啡，两份芒果慕斯和两份巧克力蛋糕，一份是彦歆的，一份是娅娅的。
萧娅娅看了一眼眼前的蛋糕和咖啡，嘿嘿一笑，感慨道：“这个人呐！为什么要生气呢？为什么要把别人的无心的一句话，曲解成为不怀好意？你心眼儿再多又有什么用？万一碰上个死心眼儿，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你在说什么？”王海海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随口问道。
“我在反思我自己，我差一点就错过这美味的蛋糕，嘿嘿。”
王海海还是一知半解，但是，他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他想起了昨天他和彦歆在此地久别重逢，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昨天他和彦歆坐过的角落的位置。此时此刻，那个位置上正好坐着一男一女，亲密无间的样子显然就是一对情侣。他恍惚间觉得，那边的那两个人，就是他和彦歆，但不是昨天的他和彦歆，而是十年前的他和彦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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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呢？”萧娅娅顺着王海海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
“没什么。”王海海有些失落地回答道。
“你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我的眼睛，你在睹物思人。彦歆……。”萧娅娅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说起你的这个朋友，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江奕吗？‘斯诺’软件的创始人，”
王海海眉头一蹙，用厌恶的语气说道：“我知道。”
“她妻子，就叫彦歆。”
“哦。”王海海头也不抬，只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
“这么巧合的事，你就不想发表些你个人的看法吗？”
“发表什么看法？”
“就比如说‘那个彦歆和这个彦歆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这样的看法？”
“我没想过。”王海海说着，他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脸上显出一个怪异复杂的表情，他接着缓缓地说道：“因为，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
“啊？！”尽管这个大胆的猜想是萧娅娅灵机一动时提出的，但是，她从来都不认为这种猜想会成为现实，她压低了自己激动的声音，说道：“这是真的？”
萧娅娅死死地盯着王海海，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如果他和彦歆真有什么特别的故事，那么，王海海的脸上就一定有很多丰富的内容。萧娅娅善于察言观色，她只是透过玻璃窗看过彦歆一眼，就从彦歆的脸上读懂了许许多多的内容，可是，眼前的王海海，他的脸上什么内容都没有。
“你怎么会和江奕的妻子是朋友呢？她可是江奕的妻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萧娅娅依然将信将疑，因为江奕的名声太过响亮，而眼前这个王海海又是如此的平凡普通。
“我们是同班同学，中学时就认识了。”王海海平静地说道：“十几年前就认识了，算是旧相识吧！”
“那江奕呢？也是你们的同学吗？”
“不，彦歆和江奕是在大学时认识的，那个时候我们读大一，而江奕已经是学校大三的学生了。”
“是在青城大学吧？，江奕还是青城大学的知名校友。我敢肯定，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很出名了。”
王海海看到萧娅娅在说起江奕的时候，脸上都是崇拜和仰慕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泛酸，他阴阳怪气地问道：“你对江奕倒是挺感兴趣的！”
“那是当然！我为什么会记得彦歆这个名字，其实就是因为那个江奕。他可是个传奇人物，他的软件给中国的电信运营商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改变了很多人的通信方式，不仅仅是我，很多人都崇拜他，他有才华有外表，而且，还很年轻，听说他还不到35岁。”
“于是，你们就打听他有没有结婚？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是吗？”王海海讥讽道。
萧娅娅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几乎所有的女孩儿都做过这样的梦!你不必笑话我。”
“什么梦？”
“嫁给英雄的梦，江奕就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不过，我还是能分得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的。对于我来说，对于这些成功人士更多的则是好奇，好奇他们的人生经历，好奇他们的感情生活。现在看来，彦歆和江奕确实很般配。”
王海海沉默了，萧娅娅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和彦歆其实并不般配。你没有才华，也没有外表，没有事业，更没有财富，一个普通人，孑然一身。如果娶妻生子，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在韶华渐去漫长人生里，在世俗的滚滚尘埃里，在婚姻和生活的日常琐碎里，慢慢消磨着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生。最后，王海海发出一声叹息，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回避着江奕这个名字，网络上关于江奕的消息，我都一概忽略而过，我没有你那么了解江奕。我只知道他是我们大学的学长，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十年前，他大学毕业，带走了一纸文凭，也带走了彦歆。”
“他带走了你爱的人。”萧娅娅的话戳中了王海海的痛处，王海海满脸通红，她揭开了他的伤疤，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但是，她还要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你就没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你更自卑，甚至自暴自弃，生活里的问题也越来越多，烦恼也越来越多，而彦歆虽然和你毫无相干，但她对于你来说始终是个过不去的坎儿，成为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这是个问题，你觉得这无需解决，也没办法解决，但是，她还会时不时地扰乱你的心智，让你晕头转向，让你裹足不前。”
王海海很认真地听萧娅娅把话说完，最后说道：“你说得太对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竟然是我的问题！可是，既然是问题，要怎么解决呢？”
“解决问题的首要任务就是要追根溯源，把你和她之间的那些故事都讲出来吧！”
王海海被萧娅娅的一番话彻底说动了，但是他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好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了。”
“快忘记不等于完全忘记，再说，你也不可能完全忘记，说来听听吧，这里没别人了。”她咬了一口蛋糕，不再说话，她在耐心地等他开口，她知道，他即将对她敞开心扉，说出他心底尘封多年的有关他和彦歆的故事了。
王海海喝了一口咖啡，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凉了，但依然苦涩，这时才发现，他忘记将糖包放到咖啡里，他只喝到了咖啡的苦，却没有品尝到糖的甜。这两种东西，只有放在一起，才能调配出合适自己的味道。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有糖的咖啡可真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