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科考
殿试试卷交于陛下阅批裁夺时,都会掩住署名,直到试卷全部审阅完毕,选出三甲,排出次序。试卷再次返回尚书台,尚书台专门负责的官员按皇帝在试卷上的批注,另外整理誊抄一份及第名单,呈给皇帝确认无误后,昭告放榜。
这样一套流程,不说朝中官员就是皇帝在放榜之前,也不可能知道及第学子的姓名,极大的保证了殿试的公正性。先帝既然对谢诘如此看重,谢诘却没有及第,只能是他技不如人。
谢诘从未怀疑过当年的殿试有何问题,落榜之后也未太往心里去,很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才疏学浅,但没有想到,先帝竟然对他给予过如此大的期望。
这本不正常,他除了是国师的弟子以外,没有任何突出的特质能够得到先帝的注意。
但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原因,阮青河亦是孔泥的弟子,为何待遇如此天差地别,他与阮青河如果非要说不同,便是他得国师喜爱,而阮青河从未在孔泥面前得到过半分好言善色。
先帝如果想要一个人进朝为官,牵制国师,谢诘无异是最好的人选。
事情似乎已经明晰,但总觉得哪里还缺了些什么,谢诘心思百转,并没有给常远泽说自己心中推测,而是感激地拱手拜辞,努力神色如常地离开廷尉府。
谢诘无法预测当时高中,意气风发的阮青河在遭遇先帝的冷遇后,是怎样的心情,他总是在无意间与阮青河产生这样的隔阂与矛盾,阮青河如果真的恨他,从不是无缘无故,一直都有迹可寻。
他心脏绞痛,笼罩全身的悲怆和无奈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从廷尉府到谢府走得宛如游魂。
他与阮青河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小朝夕相处,世间之人没有比他俩更加了解彼此,本该亲密无间,本该知交一生,但总归是因为两方都无法控制决定的事情,消磨掉了所有温情,以至于成了如今局面。
鹳雀楼
楼下有容颜娇美的女子隔着纱帘素手拨琴,随着悠扬婉转的琴声,数名女子飘出舞台中央,脚踩莲步,长袖轻扬,顾盼生姿,身姿曼妙,引得一众看客连连拍手叫好。
孔万山啪得一下打开折扇,轻摇几下,对坐在他对面的男子道:“你一直待在府内,这病情怎么能好转,就应该多出来听听曲,赏赏舞,心情好了,身子也能好的更快。”
谢诘哭笑不得,孔万山着急慌忙把他拉出来,说有要事,原来就是到鹳雀楼赏舞,遂无奈道:“我身体已无大碍,不过孔大人的心意谢某亦心领了。”
孔万山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道:“身病好医,心病难医,我观大人眉结郁思,已是病入膏盲。”
“太严重了。”谢诘笑着摇头,“万山公事繁忙,今日特意唤我出来,不该只是赏舞。”
孔万山道:“你猜错了,还真只是赏舞,没有公事亦无私事。”他停顿一下,盯着谢诘柔和平静的眉眼继续道:“国师是我姑姑,是你的师父,咱们也算沾亲带故,今日若非要说有什么私心,便是希望你不要沉溺旧事,珍惜当下。”
谢诘心下明朗,“阮青河让你来的”
孔万山折扇摇的轻快,干笑道:“这就猜出来了,不至于吧……我可是从头至尾半句都没有提他。”
谢诘抿了半口清酒,辛辣刺激灼痛他的咽喉,道:“你不是第一个,他不敢见我。”便想法设法让其他人来劝。
孔万山突然来了兴致,用折扇挡住半张脸,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不敢见你”
谢诘张口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孔万山阻止道:“你别说,让我猜,阮青河身居高位,却眼睁睁的看着你被贬官至西漠,没有在朝中为你求情半句,你这是怨他!”
谢诘:
“那你确实该怨,当时阮青河若想想办法,你也不至于被下放到翡城,即便到了其他地方,也不至于遭遇战火,屠杀,挟持,满身是伤的回来。”
谢诘:……
“唉,不过你这个师兄,你也该了解,他就是恋权慕利,不会为了任何人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不过话说回来,他若不是这般薄情寡恩的性子,也不至于坐到如今位子。”孔万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敬了谢诘一杯,宽慰道:“你也莫要心伤,他重利你重情本便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开看一些,世间之人熙熙攘攘,求名也好,求情亦罢,到最后都是黄土一抔。”
谢诘把剩下的半杯酒饮尽,楼下不知何时换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跳一支剑舞,鼓点急促,女子身形轻敏优美,一招一式中却不乏凌厉破敌之势。
谢诘并没有反驳孔万山,附应道:“是,他若不如此,便不是阮青河。”
孔万山似是觉得谢诘并没有听进去,思忖许久道:“我这次过来给你说这些,也不全是因为阮青河的授意,我若不真心想来,阮青河亦没有办法强迫我来。”他神色稍稍变得严肃,“说实话,阮青河的许多行为,我一直不太瞧得上,争名逐利并无对错,但若不择手段毫不顾念情谊便太过了,这样的人我一般都是敬而远之。但我确实也挺敬佩他,当年,我同他一起及第,他是状元,我是探花,相同时间,我能到如今的位置,免不了借了身后孔氏的势,但他到今日位子全是靠自己,没有跃升,没有贵人相助,顺着最基础的职位一步一步往上走。”
他展开扇子,说得轻松,“虽然每年殿试,高中进士步入朝廷的寒门之士并不算少,但放榜之后进宫面圣便是他们此生最风光的时候,仕途之路开始在此,也止步在此,在朝堂错综复杂的世家势力面前,他们要么借迎娶高门之妻成为世家犬狗,要么终生不得志归于寂寂无名,先帝登基至今二十来年,文官中寒门之士不靠娶亲,仅凭借自身能力身居高位者只有两位,廷尉大人常远泽和光禄大夫沈岭。”
“但常大人亦有国师青眼相加,多次举荐,沈岭我在暗中也为他挡了很多谋害。阮青河虽非寒门之士,但他连寒门之士都不如,先帝冷遇,国师不喜,背后更无任何势力庇护,若不谨慎决绝,若不心机深沉,早在官场沉浮中陨落了。”
谢诘的目光凝在金制的酒樽上,金属的光泽刺得他眼花,幽幽道:“那这科举仕途可真是烂透了。”
孔万山摇扇子的动作一滞,极为认同的颔首道:“烂,确实烂!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寒门难出贵子,天下是家天下,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但你我都是这种不公正秩序下的获益者,何必如此抵触”他眸中显出一种怪异的肆意与洒脱,“天下风水轮流转,朱门高楣一朝无,权势富贵有的时候便享着,说不准那一天想求也求不得。”
谢诘无法知晓,孔万山是不是思起了孔氏曾被流放虹南,又受赦免返回雍都的往事,他于这朝堂没有什么归属感,甚至鄙夷厌憎,但又贪恋依存,不甘脱离。
谢诘茫然的转头看向了楼下歌舞,他在这朝堂里陷的越深,越是看不懂其中任何一个人。
剑舞未完,一书生模样的醉酒男子突然翻身爬上了舞台,他满身酒气,形貌癫狂,揽臂就向舞台上跳舞的女子扑了过去。
女子花容失色,慌忙向后躲避,台下众人亦是大惊,七手八脚上台按住醉酒男子,拽着衣领往台下拖。
男子奋力挣扎,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爷摸一把怎么了!那是她的福气,若不是尚书台以公谋私,徇私舞弊,将爷的试卷署名换成了世家子弟,爷今日便是进士,你们就算都跪着求爷,爷也未必会瞧你一眼……”
拽着他的其中一个男子,在其背上狠踹了一脚,啐道:“书读疯了,少做你的黄梁大梦。”
男子背部猛然受创,痛得哀嚎一声,却是又哭又骂又笑,“爷寒窗苦读几十载,没想到竟然是替他人做嫁衣裳,可悲可怜!朝廷如此,可对得起天下士子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谢诘震惊不已,转头问孔万山,“这是何人?说的是何事”
“你不知”孔万山顺着谢诘的目光往楼下望了一眼,习以为常道:“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每年殿试结束,都会有那么几个未及第的考生闹。”
谢诘接着问道:“他所说之事可真有发生”
“书台之乱你可记得”
谢诘当然记得,那是国师去逝三年后,发生的一件举国瞩目的大案,当时先帝因为突发疾病,无法主理殿试,便下旨让尚书台亲近的朝臣代替他担任主考官,没想到主考官与考生私下受贿勾结,竟然将寒门有才之人的试卷换给了世家子弟,致使寒门出生的多名士子名落松山。
这件事情被举报出来后,朝野震动,全国上下无数读书人涌进雍都,要求朝廷严办,陛下最后下旨,尚书台数十名官员连坐斩首,于此相关的世家亦被流放,落第考生也被陆续重新召回朝廷,这才平息了历时半年之久的书台之乱。
而且召回的落第考生中便有沈岭。
孔万山合了折扇,随意地抵着下颌道:“仕途之路本不公正,若连这最后的一点公平都没有了,天下那个读书人这口气能顺。不过,自书台之乱后,每年放榜都有人因为没有及第,无法释怀,大肆酗酒,将失败归结于外因,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辨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