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的清晨,上早朝的大臣在朝堂上站了许久,陛下却迟迟未现身,他们十分忧虑,是不是年迈的陛下连日操劳,生了病或者……
可走入宫禁,站得颇板正的禁军背后,却是一片混乱的大明宫。被留下的内侍宫女疯狂抢夺着金玉珠宝,向宫门口蜂拥,四处宫殿四敞大开,蜀锦绢帛铺散在地上,固若金汤大明宫,竟然不攻自破。
皇帝逃跑了——将千古帝都、锦绣长安,拱手让给了安禄山。
他们将刚刚拟定好的作战计划踩在脚底下,将乌纱象笏扔在金丝楠木的高柱上,他们攀上高阶,捶打着尊贵雍容的龙椅。
他们痛哭流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一生侍奉的君王竟能懦弱如斯、心狠如斯,盛世为官,又究竟是为何,沦落到如斯狼狈的境地。
两个时辰前,永王府内,一切还井然有序。
酒未醒时,倩悦摇醒了李舒,说宫里有个人来给你带口信。
宫里?
李舒纳闷。
“我在宫里能有什么人?”
“说是有位裴郎君带话给你,‘长安危矣,还请娘娘快走’,”倩悦满眼焦急,“阿舒这是什么意思啊?不是才攻到了潼关吗,圣人昨日才在朝会上说要御驾亲征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消息?”
裴郎君,自己可有认识哪一个裴郎君吗?
李舒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裴徽!
“娘娘!”一个小侍女提着裙角进门来,“有人在门房那里塞了信,说要给舒娘娘……门房怕是腌臜东西就打开看了,谁知道……谁知道……”
李舒匆忙抢过信纸,字迹刚入眼帘便心中一阵狂跳——这是谢可儿的字。
两人算来许久没有见面,可是打小一起练出来的字,怎么会认不出。
“……圣人已经准备车马入蜀,仅有皇亲国戚回与几家重臣随行,潼关已破,长安迫在眉睫,你等快快逃离,勿要眷恋……”
幽幽转醒的沈妃也听见了,她立时就要奔向门口,“不可能……”
“我昨日清晨出门时还没有消息。”
“圣人怎么可能逃跑?”
“我两个孩子……”
还是小瑶冲上来将人拉住,才最终叫她放弃挣扎坐在地上。
“裴徽没必要骗我,”紧要关头李舒反而冷静下来,“可儿和我自幼相交的情谊,她这一封书信,一定也是拼了命才送出来的。”
“倘若潼关当真已经攻破,就算安禄山行军再慢,有两个日夜也该到长安城了。”
潼关……破了。
“潼关……那我家殿下——”沈妃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现在先不能考虑其他,”倩悦站了起来,她的气势瞬间放出来,满屋的人都忽然觉得有所依靠。
“小瑶你拿银子去遣散家中仆从,”她安排道,“阿舒去找侦儿,帮他收拾些东西——沈娘你我攒点盘缠,找些寻常衣物来,咱们一个时辰后出发,先出长安城。”
一声令下,几人迅速动起来。
小瑶从小到大都离开过长安。此时她心里也七上八下,想想家中耶娘还有兄弟子侄们……好在家中男丁多在羽林军中效力,此时大约在护送圣人。
她心中稍定,自己也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捏紧了拳头咬着牙对自己说不能害怕,她一把把地往外掏银锭铜钱,惊讶于王府中的老少仆从的镇定。祸在眼前,也没有一个人争抢。
一切有条不紊,他们本以为早抢占了先机,定能在安贼到来之前逃脱。
却在隔日正午随逃难的队伍奔走时,在京畿迎面撞上了安军。
……
马嵬驿。
永王和郑煜早奉圣旨前往护驾。他们赶到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匆匆而来的广平王和建宁王。
疆场厮杀,一别半年。
再加上潼关失守。广平王兄弟形容悲戚,简直没法看。
几人相顾无言,郑煜上前与广平王抱在一处。
此时没那么多恩怨计较。刀光剑影之下,还能活着见到彼此,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到驻地时恰逢陈玄礼起兵。
此人正在前些年太子结交的一众兵卒之列,几人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杨国忠被诛杀得如此轻易,他们得寸进尺,如今连贵妃都不想放过。
郑煜躲过了激愤的人群,将永王带到了僻静地方。
他知道红颜从不是祸水的道理,也明白皇室供养贵妃一人,与如今的倾颓之世没有半点关系。
……可这些与他又有何干?
就算他此刻冲进人群中振臂高呼,难道就能叫贵妃免于香消玉殒吗?圣人已然是全天下最珍贵的人,连他都护不住一个娘子,别人还有办法吗?
这些年来郑煜见到的死亡实在太多,和沙场上数不清无辜消逝的生命相比较,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心被一层又一层的血痂包裹,如今仅剩的那一点点缺口,只够再装进一个人。
只要她还在。
只要他们能挺过这兵祸乱世,朝代更迭,权利收放。
皇室出走,人丁必然流落。
只要坚持过这最难的时候,他们……就一定能有以后。
可他却看到了失魂落魄的李俶。
陈玄礼在外领着将士围了圣人的房子,叫嚣着要杀贵妃——李俶却不在太子处谋划下一步的行止?
“……子熙,”他茫然抬头,看到了迎面来的两个人,“小叔……”
“殿下?”郑煜上前了一步,勉强搀扶住他,“怎么了?”
建宁王快步而来,手中拿着个诏书般的物什,外衬装裱用的花纹陌生得要命,不是皇室该用的东西。
一向开朗健谈的李倓成了哑巴,拿着诏书的手抖得不像样子。他眼光上移,扫过了眼前三个最亲近的郎君。
远处兵士呼喊的声音越来越高,音浪一阵接着一阵,把郑煜喊得心中越来越虚。
李倓咬了咬牙,横心把诏书塞到了郑煜手中。
他心道,一个贵妃算什么?阿翁此刻有什么割舍不掉的?哪怕跟你这些儿孙比呢?我可真是……可真是——恨呐。
郑煜看清了诏书上的字,却久久没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安禄山已经占领长安。
为给安庆宗报仇。
他将城中皇族官眷……全部屠杀。
后面密密麻麻,全都是诛杀名单。
太多爵位和名字,他都熟悉无比,一眼望过去,郑煜便知道,除了宫中的太子,和离大明宫最近的几家之外……似乎再没有人逃脱。
可是永王府在何处呢?
道政坊……离大明宫算不上远,但是绝对不近。
心凉了一半,诏书脱手摔在地上。
郑煜跪倒在地上,扒住刚下过雨的湿冷地面,他因兵甲磨砺而粗糙不堪的手指在那些墨字的姓名上一一划过。
他连一个比划都不敢漏。
他多希望哪怕等到他将这一张薄薄的绢布扣烂,她都不会出现……
可是李俶为什么如丧考妣?
哦。
广平王妃沈氏……
乐康公主?她公主府说是在大明宫的门口也不为过,怎么会被遗忘……可怜沈绩还在河南,听闻叛军已至,不知战况如何……
“永王妃宇文氏,世子李侦,侧妃李氏,侧妃侯莫陈氏。”
“永王妃宇文氏,世子李侦,侧妃李氏,侧妃侯莫陈氏。”
郑煜揉了揉肉眼睛,颤抖的食指又覆上去。
“侧妃李氏。”
……她叫李舒。
她阿耶官至礼部尚书,后来招惹了小人,如今在汉阳军中。
她很小就没了娘,很不容易。
她马球打得特别好,放眼长安没有敌手。
她书读得不怎么样,却能背诗经——那是我写给她的。
她女红非常一般,却扬言要给我做一身棉衣出来。
她喜欢甜味的点心,自己还学着做了不少,可惜我没怎么吃到过。
她说她已经把琴弹得绝妙,可没听到过哪怕一个音节。
她从没抱怨过我陪她太少,彼时我们总觉得彼此时间还长。
她怕黑,除了我在她身边的时候。
可是我们携手度过的黑夜,一共又有多少。
她该怎么办呢?
闭上眼睛,无边永寂、漫漫长夜……忘川水、奈何桥,人道其间凶恶非常,其上……可有孤灯?
我们历过生死,许过终生。
她是我的,心上人。
郑煜嘶吼着拔剑出鞘,转身就要往圣人所在之处冲杀。
几个人都看得愣了,还是李倓先反应过来,拼了老命,拉住郑煜。
“你要干什么?郑子熙!”
李俶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对郑煜喊。
“你要弑君吗?”
“是!”郑煜红着眼睛转过来,“他如何做君主?叫他人为他死,而独自活着!”
“好,你说的没错——”李俶自己的精神状况也很堪忧,“然后呢?你去弑君——李舒能活过来吗?珍珠能活过来吗?我婶婶能活过来吗!”
永王知道此时才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在原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
天宝十五载七月丙申日。
马嵬驿。
贵妃自尽。
从此玄宗一手开辟是盛世宏歌彻底崩塌。
与之共同崩塌的,还有千万臣民信仰的朝廷。
这万国来朝、九州之首的大唐。
此时,由长安到洛阳的驿道上。
长长一行宫人乐姬,被捆着手,跌跌撞撞地前行。
前方一行牛车中,坐的具是安氏许些随军的家眷,他们在安庆和的带领下,随安军从皇宫中掳掠来的乐人,共同前往洛阳宫室定居。
末尾一辆车子,走得有些艰难,一看就知道是超重不少,这牛拉得吃力。
倩悦斜靠在车窗上,小瑶正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
沈娘整理几人身上残存的行李,李舒搂着侦儿哄他睡觉。
安庆和打马上前两步,挑开牛车的车帘。
他正对上李舒的眼光。
“考虑得怎么样?”他微微低头。
李舒只是看着他。
“跟我吧?”他说,“名分不是问题,我会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