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北风呼啸,吹在大理寺狱房顶上的小小窗口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舒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是不是太子殿下今日亲自走了一遭,已经算是对她卑贱命运极大的怜悯了。
“我和阿耶的关系并不好,殿下应该知道,”李舒冷声说。
太子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李舒自嘲地摇头。
她能剩下的嘴硬也只有这一句话了。
“再加一条,”太子道,“你和郑煜的婚约。”
李舒心中一抽。
“该给你阿耶判个什么罪名,才能勉强不连累郑煜的仕途呢?”李亨慢悠悠地说,“要知道他刚刚弱冠便官至正五品,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舒:“你不必用他来要挟我。”
“是,”太子被噎了一句,“可若是他联合永王勾结阿不思和漠北叛乱呢?”
“你要知道……他在灵州时写过百来封信笺传回京中,此刻,都在我东宫。”
“倘若他的心更野一点,还想拉上哥舒翰叛国呢?”
“哥舒翰将军是不会做这件事情的,但是他大可以指认,”太子道,“他的两个儿子如今全在长安,要仰仗东宫,才能安全回去。”
太子把话说完,立在一旁的李辅国刚刚煮好了茶汤,弯腰递上去。
沸腾的茶锅氤氲出连绵的白汽,很快就布满整个牢房。
“神泉小团!”裴徽在对面欢呼了一声,“太子殿下好品味!”
太子一笑,叫李辅国盛好茶汤给他送去一碗。
“你没必要这么搞垮郑煜和永王,”李舒道,“我没那么大的价值。”
“你有什么价值?”李亨问了一声,“值得我花功夫保下你——和你那病弱的老父?”
“啧,”他道,“李娘子该不会还指望郑公凭着他那点职权,能做些什么罢?”
“……好,”李舒终于不再挣扎,背后按着她的内侍也放开手。
情绪已经蔓延至四肢百骸,可李舒根本来不及悲伤。
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冰冷地划过面颊,又没入杂草铺遍的尘土地上,消失不见。
李亨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李娘子出去。”
“殿下本没必要说那些威胁我的话,”李舒抬头道,“看来我的婚事对于殿下来说颇为重要。”
李亨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李舒厉声道,“是远嫁边地给你提供情报,还是送进杨家帮你看住这些只知奢侈享乐的蛀虫?”
“我可不会甘愿做任太子殿下驱使的刀刃,把我逼急了,我不怕鱼死网破!”
太子弯了弯嘴角,才想起来关心代价吗?
竟然没有痛苦的倒地发疯,看来这世间的情谊也就那样,两年光阴也算不得什么——郑煜啊郑煜,只盼你真像俶儿说的那样,用情至深,坚贞不二才好。
“鱼死网破?”他冷笑了一声,“李振山在这,你拿什么跟我鱼死网破?”
“至于情报……”太子的语气变得轻飘飘的,可字字诛心,口风杀|人,“郑煜在灵州的时候,李娘子帮孤不是帮得挺开心的吗?”
李舒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牢房中太子的笑声敲打在墙壁上,又回转。
“你放心,绝不是年迈昏聩的老臣,也不是偏远的边地,”李亨轻声说,“就在长安,换你家阿耶一条老命,不亏。”
李舒的气息越发艰涩,简直连一呼一吸都困难非常。
七日续命散。
她的婚期,仍旧是……冬月初九,吗?
李舒的心猛地被恐惧攥摄。
如果……太子想要用她来对付的人,本就是……自己人呢?
“李娘子这么聪明,想明白了吗?”太子站起来,走近两步。
“你……”李舒艰难地发声,“可是根本没理由,你为什么要对付——”
“为什么?”太子摸了摸下巴,又仰头去看牢房顶上的那一方小窗户。
“要是非想找个人怪罪……”他喃喃,“就怪,天意吧。”
“天意不可违啊。”
他大步离开。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就像是没来过一样。
李振山被扔回了自己的牢房,现在像是一只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嘴唇一开一合,艰难地摄取空气。
可李舒甚至不想唤他一声——有什么用呢?
叫了,人也醒不过来。
就像是她的一切,不都就像这样被人轻易动动手指就改变了吗?
是不是命途本就被人规划得清楚明白,在真正的终点之外,一切自我的选择都不过是无畏的挣扎。最终,会有人拨乱反正,拆穿这生而苦难的残忍真相。
不知道是晕倒了,还是消耗太多过分疲劳地睡着了,晚间见到郑煜之前,李舒做了个梦。
梦里是天宝九年的上元节。
她撞上了行路匆匆的郑煜。
那一瞬间,时光停止,世间只剩下灯火通明,他和她。
他说,把灯给你。
李舒开怀地接过,一盏精致的宫灯,烛火自内而外,映出四时花卉的影子,李舒提起,看到工笔绘着一幅极精致的蝶恋花。
他说,我不能再呆在这了,我得去找永王。
李舒却拉住他的衣袖。
她说,你可以留下来陪我一会吗?
他说,永王危急,我得去救他。
李舒想说“可是”,可是什么呢?
她只好点了点头。
他说等我回来。
四周逐渐暗下来,只余李舒手上的一盏孤灯。
可是……
这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啊。
再睁开眼的时候,泪早流了满面。
李舒不明白,如今的局势明明是自己弃了他而去,为什么在梦中会是完全相反的场景。
郑煜走之后,裴徽问她想没想到自己要嫁的是什么人。
她说本来不确定的,做了个梦之后却好像明白了。
……
郑煜和左翊卫使沈绩站在门口,里面是圣人的汤泉宫。
他二人已经立在这里将近一个时辰。
圣人自早上虽贵妃一起入了汤池,到现在还没有出来的消息。
不过就算出来了,他二人也是见不到的。
如果没有沈绩今日正好当值,郑煜连内里这道宫门都进不去。
真正能入室拜见圣人的是永王,只是他此刻也已经在偏殿喝了干了两壶茶,区别只是坐着等罢了。
“要我说啊,你还是不要太焦急,”沈绩招呼了两个小兄弟看好,拉着郑煜到了门房处有炭火的地方暖身子。
郑煜哼了一声。
沈绩抬手作揖,“是我说风凉话了——对不住对不住。”
“眼下,当真情急……”郑煜叹道。
刑部郑公最近到处送礼走关系,这事情连沈绩都有所耳闻。
不过送出去的东西多,回报却寥寥。
圣人忙着休假,一般的人谁都不见。
大理寺又是个关乎诉讼的敏|感地方,谁也不想没事闲的横插一脚。
“情急?”沈绩疑惑道,“不是吧,子熙,你还想着初九成亲的事呢?”
“你说呢?”郑煜憋着一肚子闷气,被沈绩这么一问,差点没吼出来,“现在人能活着就算不容易了,换了你还有心思想成亲的事吗?”
沈绩怏怏地闭了嘴。
心里盘桓一圈,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天越来越冷,且不说罪名如何,继续呆在大理寺狱,人能不被冻死都算上苍保佑。
更何况,子熙方才也说了,李娘子她阿耶染了病,现在岌岌可危,再这么冻下去还真难说。
要是人折在里面了……
沈绩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后面李娘子就算出来了,有阿耶一条性命横在中间,这婚事也够呛啊。
啧、沈绩狠狠打了个寒颤。
自从遇见乐康之后,他的日子过得有点太顺风顺水了,一时间遇见郑煜和李娘子凄惨成这样的,他还有点不太适应。
“没事,”他拍拍郑煜的肩膀,“就算今儿永王殿下没说成,我回家跟家里那位商量商量——有时候圣人还是挺听她的话的。”
沈绩继续说:“还真行,子熙你别老这么哭丧着脸,我跟你说我家乐康跟你们李娘子可好了,她往洛阳这段时间,她三天两头地就跟我念叨……”
郑煜看了一眼叉腰在身边,侃侃而谈的沈绩。
他尚了公主,这辈子都不能在政事或者军功上有什么建树了。
可是他能爱人相守,喜乐安康。
一定要这样吗?
鱼和熊掌,终究是……
……
汤池中陪着圣人的并不是贵妃。
天气寒凉,贵妃并不如圣人般乐意早起。
圣人精神欠佳地走进汤泉宫,却看到了早等在一旁的太子李亨。
想想也是许久没有享一享父子一堂、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了,圣人一时来了兴致,招呼太子到了自己的汤池中。
“亨儿啊……”圣人眯缝着眼,看水汽之后太子严肃的神色。
“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阿耶……给你出谋划策啊?”
他开了个玩笑。
自己这儿子往常是这样一副面孔。
他都快记不清上一次看到他面露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只是没想到,太子却真的说了。
他作了一揖:“不瞒阿耶……儿臣现在,心里还真存着一桩事,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阿耶说。”
圣人挑了眉毛。
“哦?”
太子将头压得更低了。
“哎呀,”圣人心情颇好,他大手一挥,招呼太子近前来,“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来,与阿耶说一说。”
李亨膝行过来,“其实,并不是儿臣自己的事,而是璘儿的事情。”
“璘儿,”圣人微微皱眉,“他怎么了?”
“说来惭愧,”太子道,“是璘儿……想要纳一名侧妃入府。”
圣人看着笑了一声,“那就纳咯。朕想想……前些年你不是往璘儿府中添了个人吗?我看这两年也没有所出,再添人应该的。”
太子:“只是……璘儿相中的这位,身份有些特殊。”
圣人心道,我皇家子,想讨个娘子有什么大不了,就是再特殊,还能特殊过我家贵妃——
“谁家的娘子,叫亨儿怕成这样?”
太子道:“乃是前礼部尚书李振山之独女,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