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缘分聚散,总在电光火石之间。
有些情亘古不变,千年岁月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有些相遇别离却太快,甚至来不及悲辛。
郑煜和张均相聚在长安城外的长亭之中。
两人相顾无言,却引得张均老泪纵横。
兜兜转转,不想我们仍是同路人。
郑煜上任后不足十天,函清便快马加鞭调来了他身边。
广平王声称,他没有右相的本领,但是给郑郎配一个从八品的小文书,还是可以信手拈来的。
函清刚一见了郑煜的面,就开始喋喋不休,“我仔细一想,阿郎,不对啊,那右相是如何得知你几时从欧阳府中出来的?”
“他监视你!”
“他还知道你送了舒娘子回府——他威胁你。”
郑煜:“……”
阿郎见到了自己,好像并没有十分兴奋,但是这全然不会影响函清的心情。他顾自在郑煜的新官署中转了起来。
“要我说还是外放好,”他对着屋内摆设啧啧称奇,“你看看,阿郎,连地方都比在东宫时大了一倍不止!”
“广平王是不是将你在东宫的官职辞了,你才能到此处?”郑煜揉揉眉心。
“那当然!”函清道,“朔方官员大多由节度使直接任命,就是主子想插手他也插不上啊——”
郑煜生了气,一掌拍在小桌上,“你好生在东宫任职不好吗?做什么偏偏要来当个地方官?”
“哎呦、哎呦哎呦,阿郎,”函清给吓得一哆嗦,忙端了茶给郑煜,“阿郎你也不是不知道……没有你在东宫,那些大人们都往死里使唤我,函清若不是失了官职,便只能失了性命了。”
郑煜盯着茶盏,没有说话。
看他神色稍霁,函清凑上去小声说:“再说阿郎你一人在此处孤苦伶仃,函清来给你也好做个伴啊?”
他从怀中掏出广平王的手书,小心翼翼地递给郑煜。
“哈哈,我看函小郎君说得对啊,”门被推开,张均阔步进来,“子熙孤身来此,又没有妻妾侍从,我看着也甚为不妥,函小郎君来此,我也可放心些。”
郑煜立时起身,扯过函清手中的信笺搁在身后。
“张公,”他交手行礼。
“张尚书!”函清倒是喊得清脆,“早便听闻张尚书风姿,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寻常!”
“哈哈哈哈,小郎君谬赞了、谬赞了,”张均笑道,“小郎君……看着面熟,你我可曾……”
“张大人好眼力!”函清蹿上去深揖,“小人在永王府上做事,郑郎君在东宫时,便是小人常常来往,为郑郎君跑腿。”
“哦,”张均指了指他,“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
“张尚书记性忒棒,”函清乐呵呵地说。
“以后子熙便仰仗你照料了,”张均上前一步拍了拍函清的肩膀,“他这人工作起来可是很不要命的,你要时时规劝他才行啊!”
郑煜神色一暗,“张公,其实函清本是我属官,他如今到灵州,能不能为他安排一——”
一官半职。
话没有说出口,便被函清打断。
“张尚书有所不知,我主子常常嫌弃我唠叨,本来以为出了长安城,可算摆脱了,谁曾想我硬是追来了,”函清说着将张均往门外引,“尚书有,”他说着向上一揖,“永王殿下嘱托我时时照料好郑公,还请尚书公擦亮眼睛,千万不要被我主子蒙过去。”
张均瞥了一眼郑煜神色,果然一脸戾气。
他与郑煜共事东宫时没少见他忙起来六亲不认的模样,几乎瞬间就信了函清的话。
“嗯,”张均点点头,“你也要好好看着他是,他若再撵你,便直接同我讲!”
函清附和着将张均送出了门。
转身回到郑煜屋中时,却在推门前踌躇了几分。
“心虚了?”郑煜推开门,拉了函清进门。
函清彻底将面上的笑容收敛干净了。
看看郑煜的背影,他“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郑煜走了两步在椅子上坐下,看他低头跪在自己面前,一时无话可说。
“阿郎……”
“别叫我阿郎,”郑煜在小桌上撑起脑袋。
函清抬头看了看他,抽了两下鼻子。
他在郑煜启程三天后便收拾行囊离开长安。一路颠簸,今早刚刚到了郑煜官署,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若说全然没有委屈,是不可能的,可……
郑煜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打开广平王的手书。
通篇关怀,没有半句关乎函清。
“殿下将你送过来,就没给你推介书信,好让你在灵州官府任职吗?”郑煜叹了一口,将书信原样装好。
终于,他和广平王这点自幼长大的情谊,也难以避免地在官场争斗中混杂了利益。
“主子只叫小人跟着……郎君,”函清叩首下去。
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郑煜心底泛上来。
他抬眸间看到函清通红的眼睛,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一路风尘还在他身上留存。
几日不见,原本消瘦的小孩又瘦了几分。
郑煜没有弟弟。不论是永王还是广平王,都比自己大上几岁,国子监中同窗,往往碍于永王的权势,与他亲近却又不敢太过亲近。函清的出现,对他来说总归是特别的。
和函清共事月余,郑煜是真心想要帮助这个孩子。看到在人群中穿梭应和的函清,他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宦场中举目无亲、孤苦无依。
“他想叫你跟着我干什么呢?”郑煜终于还是开口,“看看右相在朔方有什么行动,或者我们这些右相鹰犬,都在灵州做了些什么搜刮民脂民膏、屯兵圈田的大事吗?”
他的声音很轻,打在函清的肩膀上,却叫他越来越沉重。
他匍匐在地上,几乎要陷落进地板里面。
“函清,”郑煜道,“若我没有猜错,广平王总该给过你机会选择吧?”
函清的身子颤了一下。
“既然有机会留在长安,从小书吏做起,前途未必不明朗,”郑煜觉得胸闷,几乎快要说不出话,“为什么偏偏、自毁长城……”
“因为……”函清摸了把眼泪,“我舍不得、郎君。”
他猛地抬头,满眼泪痕闯入郑煜视野之中,他猝不及防。
“郎君,”他抽噎着,将眼泪抹了,“函清长了十几年,从没遇见过郎君这样对我好的人。”
郑煜有些茫然,“我何曾——”
“我的字写得不好看,郎君不嫌弃我,还送我字帖,”函清一遍抹,眼泪一边流。
郑煜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字帖是他为送李舒字帖提前练习的版本,函清收集起来说想要,他想都没想就给了。
“我读的书少,郎君就让我随意进郎君的书房,从不怕我弄乱郎君的东西。我办砸了那么多事,还常常溜号出去玩耍,郎君从来都知道,可是郎君从来都不怪我,”函清越说越难过,“每次郎君托我买东西,都多给我钱,还嘱咐我给自己买茶水喝。”
郑煜知道自己的心就快要狠不起来了。
广平王向来吃定自己这一点,才这么放心地把函清送过来。
“殿下和娘娘,不是也待你极好吗?”郑煜无力地说了一句。
函清牵了牵嘴角,两人默然对视了半晌。
“……那不一样的,”他终于说。
郑煜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那不一样的。
他想到许多。
“函清这条命,是主子救的,函清给主子当牛做马,”函清双手遮住了容颜,“但是郎君……是函清的……老师。”
……
郑煜轻轻叹了口气,把男孩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将他带到厢房,吩咐人打了水叫他洗漱。
他将煮好的茶水舀给函清,将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安排院中一处空屋之中。
“我会向张公举荐你,做我的属官,”郑煜道,“和在东宫时一样,你先把这些基础的事情做好,再多识些字。”
函清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悄悄地擦着眼泪。
“我留你在这里,是想你为我分忧解难的,若于政事上毫无进益,那你便尽早辞官,回长安去找你主子去,”郑煜转身看了他一眼,函清点头如捣蒜。
在即将走出他房间的时候,郑煜终于还是妥协,将房门闭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左右,“在此不可轻易言东宫事,”他压低了声音,“你方才……做得对。”
张均现如今已经是右相心腹,远在灵州正是太子鞭长莫及之处,此处从头到脚,都姓李,却是李林甫的李。
中秋之后,右相曾经私下召见过一次永王,郑煜随侍在侧。
他本以为这只是师徒之间一次简单的寒暄,却不想此次会面的目的,竟和当年张尚书夺探花后的那一次如此相像。
临走的时候,右相拍了拍郑煜的肩膀,向小时候教导他们那样,和蔼得像个邻家的长辈。
虽然郑煜印象中的邻家从未住过和蔼可亲的老倌,只有催他还债的恶棍和赌徒。
他笑着说孩子们都长大了,连小煜一眨眼都到了该谈论婚姻的年纪了。
他们只是储藏在梳妆匣子中的一枚宝石,纵有千万光华,奈何匣子的主人太过富有,只在其他珠宝终于经不起岁月的沉沦而生锈毁坏之时,才能迎来那一次千载难逢的目光。
宝石没有脚。
永远逃不出金丝楠木的妆匣。
“你与广平王……如何联络?”郑煜看着他。
函清抿了抿嘴。
“你若写信出去,必然惹人怀疑,”郑煜蹙眉,“他想了什么法子?”
函清挠了挠头。
这是他在心虚。
“我……自、自己送回去,”函清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有信差在,你自己跑不是……”郑煜顿住了,他看到函清想要将头埋进地里的羞愧。
他忽然明白了。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函清抬头,望着郑煜的眸子,“阿郎这样有学识,难道真就眼睁睁看着国政大权旁落人手吗?”
“话说得容易,”郑煜笑了,“谁是良木?”
函清迷茫地眨了眨眼,“谁对函清好,函清……就听谁的。”
“他没错,”郑煜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家也是他的国,他又什么错呢?”
函清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郑煜说的是广平王。
“但是他们……”郑煜的眼光迷离起来,不知看向何处,“都不该利用她。”
郑煜瞥过来,函清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