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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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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盛放的时候,天宝九年的新科殿试也结束了。

    圣人赐进士关宴于杏园,一众少年才俊开怀畅饮,听身旁曲江流水,嗅园内杏花微香,好不自在惬意。

    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寒窗十几载,一朝龙门已跃,可当真看到了门后的风景后,才真能知道,古往今来多少不得志的文章,从来不是空谈。

    大雁塔下题名石,自高祖时设科考,每科进士的姓名便都金粉正楷刻在上面了。从前榜上有名者,无一不是名震朝野的名仕高官,可是看到了当朝,却愈发陌生,再到前两科,更是连状元都不知任职何处。

    “是不是有许些外放了,还没回朝呢?”谢可儿听了李舒的疑问,说道,“或者为官时间还短,尚在底层历练?”

    “不像,”李舒摇头,“你看前几块石碑,虽说是上两届新科,但会考三年一届,也已经过去少说六年了,就是再历练,总不至于一点名气没有。”

    礼部主事官员选拔,就算是朝中各处要职,李舒都多少听过,可眼前的情况看来……莫非当下官员提拔,已经与科考关系不大了?

    “不可说不可说,”谢可儿说着便将李舒拉走了,“这种事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议论的,咱们还是赶紧走罢!”

    说着,她就要去拉扯李舒的衣袖。

    “诶,慢着,”李舒道,“还没寻到今科,你忘了今儿来是为什么了?”

    “哦,哎呀!”谢可儿一拍脑门,绕了两坊的路,本就是为了来看一眼她家兄长谢暃排在第一号的大名,谁知道东扯西扯一番,竟然忘记了。

    谢暃两个字又大又亮,牢牢占据着状元的位子。谢可儿看得颇为自豪,如果不是身边看着的人太多,李舒都担心她叫人将这大石碑起出来扛回家里去。

    可是……

    李舒从头捋到尾,又从末位捋回来——郑煜呢?

    今科探花,郑煜、郑子熙呢?

    ……

    “郑兄,哈哈哈哈,谁人能有我郑兄的脾气大啊?”书生醉酒,放浪形骸。

    有人三两步上前,搭上了郑煜的肩膀,满身酒气汗味,给郑煜熏得一皱眉。

    “是啊!要我说,还是咱们郑郎君、郑公——有风骨!”几人嘻嘻哈哈地附和。

    杏园的酒宴还喝着,只是圣人派来主事的礼官已经离场,现下园中只剩一群年少轻狂、高傲非常的青年文人。

    刚开始大家还客客气气,简直在攀比谁更重视礼仪,几杯酒汤下肚,那素日里拘谨的皮囊就被抛到脑后了。

    “你懂什么?”有人上来,拉扯走了郑煜身边的那书生,“郑兄得了圣人青眼另看,前途不可限量,你我日后,肯定高攀不起!”

    身后又一阵的哄笑声,嘈杂声音顿起。

    席上欧阳朗勉强保持一丝清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位郑郎虽然与自己交往不深,但是此人在印象里一向清冷独往,从那日殿试后的行事来开,更是颇有些气性,可万万不能开这些玩笑……

    “诸位,”果然,郑煜端酒杯起身,“子熙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子熙……”欧阳朗刚想开口,却被一人高声打断。

    “状元郎还未走,郑郎你这可是不敬谢兄啊!”

    “诶,你懂什么?”席末者笑着搭话,“当日殿试上你未看到?连圣人都认识咱们郑兄的笔记,说若将状元给他便是偏私了。”

    “要不然状元郎就是郑兄了,哪里还能轮得到你现在如此冒犯!”

    后面还不知道能说出多少腌臜的话来。

    谢暃在首席已经看不下去,刚欲起身为郑煜说两句话,却看他顾自饮尽了杯中酒,“当啷”一声将就被撂在案上。

    “诸位,”郑煜拱手道,他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浅笑凌厉非常,“若是诸位艳羡郑某人,大可以自请来翰林院陪伴郑某。”

    “郑某人的手书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每日临十页书圣帖子,长此以往十年,以各位的聪明才智,必定比某精进得多。”

    他说着遥遥朝上位谢暃一揖,“子熙失陪。”

    四外静下来。

    进士们被吓醒了几分,只见他转身便走,衣袍翩飞,如利刃破空一般,携带一阵寒风,叫三月春暖还寒,一瞬间回了寒冬腊月里。

    有人到此时才发现,这郑郎赴关宴如此重要的场合,竟然仍是一身斓衫,连一件贵重些的配饰都不曾佩。

    谢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油然生出一番惆怅来,却不能具体名状此感为何。他敬佩郑煜的学识才干,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此生注定不能同行了。

    欧阳朗没这些细腻的情绪,他今日高兴非常,只是忽然想到了殿试结束后,进士们一行人洋洋洒洒,来了大雁塔。

    彼时的郑郎和今日很不一样。

    什么叫意气风发,他在那日的郑煜身上才终于品出了一点滋味。

    他的字很好,连圣人都亲口夸赞过。

    更何况他是永王伴读,永王殿下的一幅字现在长安城中千金难求,是连当世书法大家都十分追捧的人物。

    他提笔在手,众人屏息凝神,已经盼着他在石碑上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就在此时,忽有传讯圣旨到。

    众人慌忙跪拜。

    旋即便听得圣人爱惜郑郎才华,特召入翰林院。

    郑煜叩首接旨,朗声谢恩。

    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连欧阳朗都忍不住在心里为他叹一声。当年大才如李太白,都消磨不了翰林院中的闲散时光,终于忍不住拂袖离去。

    李太白或许读的不是圣人书,做不了济世官,可郑子熙策论被夫子翻过来覆过去地夸,欧阳朗也听了有几年了,当真连这样的人,都不配拥有成为国之栋梁的机会吗?

    圣人爱才,可当真懂得如何惜才吗?

    郑煜的声音却很平静。

    只是欧阳朗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对上了郑煜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那欧阳朗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千八百次了。

    他左手圣旨,右手还提着占满墨的笔。

    一番等待下来,上好的松烟墨已经有点干涸的迹象,欧阳朗想着是不是应该再浅沾一下,或者直接题写,那必会带上一阵枯笔的老辣味道……

    郑煜却将笔缓缓搁在砚台上,拂袖离去了。

    大雁塔题名,多少举子梦寐以求,一个名字,就是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的大事。

    原来他想要的根本与这些毫无关系,他只是想入仕,做些事情而已。

    可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了,上天还是吝啬给他一点点机会。

    欧阳朗看到了,他撂笔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

    该有多痛呢?

    欧阳朗的手臂撑不住脑袋,一低头在案子上睡过去了。

    身边的吵嚷声不消片刻便又回来了。

    罢了罢了,他心中喃喃。

    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与这些喧嚣志向,又有什么干系?

    ……

    不愧是皇家园林,杏园中一树一石,都设计得别具匠心,巧妙非常。

    李舒别了着急去找欧阳朗的谢可儿,独自在圆中转悠了起来。

    关宴重地,本不能叫外人进出。

    可谢可儿可是状元郎亲妹,这李娘子又是礼部尚书的独苗,守卫沉吟了片刻便将人放进去了。

    反正自从圣人特使走后,进去仆从小厮也不少了。

    离后院车马停驻处不远,李舒遥遥听了一声马嘶。

    啧,她暗道,都叫成这个声了,这马得不开心成什么样啊?

    随即提了裙子前往。

    “小黑……”郑煜长叹了一声,摸摸马头的鬃毛无奈,“这世道怎么了?怎么连你也这样气我?”

    “前两天咱们不是相处得还成吗?”他眉头紧锁。

    小黑长嘶了一声,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要不是前些日子泡在马场,被永王请了个据说“全长安城最好的马师”没日没夜地教导了好久,他今天必不会骑马出门。

    里面气氛还热烈着,马厩的看守一个不在,想必凑到何处吃酒去了。

    郑煜环顾四周,想着随便来个人帮帮自己也好。

    回头之间,却见不远处一个小娘子,抱着臂膀笑得开怀。

    “公子,你这样是使唤不动马匹的!”她开口说了一句,便向自己处走来。

    郑煜心里漏了一拍。

    他认出来了,李家舒娘,这便是那日马球场上那英姿飒爽的娘子。

    “呃,”他欲打招呼却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在马背上,颇不尊重,于是抓紧了马鞍,想要下马。

    谁知小黑今日没打算给他留一丝丝颜面,他一动,小黑就动,几下颠簸,差点没叫他直坠下去,以头抢地。

    “公子还是不必动了,”李舒忍笑来到了他身边,抬头眼间看清了郎君容貌,她一愣,福身道,“郑郎君。”

    “李娘子,”郑煜尴尬地坐在马上转身拱手。

    真是奇怪,明明两人从来无人引荐,也不算相识,头一回打招呼,却像多年老友一般。

    “想必郎君是换了新马,还不太熟悉?”李舒轻声问。

    “啊……是,”郑煜勉强挤出个笑来,黑骢乃是十五岁上永王成婚时送给自己的……算到如今他们已经互相折磨了三年多了。

    “你要顺着它的心意来,有时候越严厉反而越难,”李舒说着抚上小黑的头。

    真是神了,这往日谁都不理的小祖宗,竟然拿自己的鼻子去蹭人家。

    “子熙受教了,”郑煜说着一拱手,“早见识过娘子马上英姿,现在看来,娘子果真不负盛名。”

    什么盛名?

    呃,李舒脑子一顿,大概应该差不多是那“长安马球第一”……吧?

    她一挑眉毛,“郑郎君……谬赞了。”

    “是出自真心,”郑煜道,“子熙于骑术一道上从来笨拙得要命,是以十分羡慕李娘子。”

    李舒笑着回他,“如郑郎君这般的人,倘若文武俱佳,那还给不给他人留活路了?”

    郑煜也笑了一声。

    今日心头乌云滚滚,总算被吹走了半分。

    小娘子站在自己身前仰头看着自己,初春的阳光洒在她面容上,秀丽一场。

    她鬓边未簪绒花,几点金玉隐隐,别有静美。

    微风起,曲江碧波荡漾。

    簌簌落花翻飞,飘荡在两人之间。

    两瓣嫩粉的杏花留恋在李舒鬓间。

    郑煜踌躇片刻,终忍下了动手去摘的心思。

    不是心动不够。

    只是怕自己胡乱动一下,小黑会叫自己劈头砸到娘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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