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晋江
“我在向你询问, 你来处的真相。”
燕时洵专注的看向邺澧时,仿佛他身边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
无论是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曾经苦寻而不得的旧酆都,还是身边其他道长和生人, 此刻都不存在于他的视野中。
倒映在那双眼眸里的, 只有邺澧一个人的身影。
点点光华,美不胜收。
邺澧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 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了滚, 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狭长锋利的眼眸中, 此刻满是温柔爱意。
他如何能抵挡得住时洵如此注视他的眼神啊……
若是时洵愿意一直这样看着他,他愿意用整个酆都来换。
又何须时洵特意来询问这一遭?
邺澧轻轻喟叹着,向前迈近了一步。
这一点举动, 却让旁边的阎王更加全神贯注的紧盯着邺澧, 屏住呼吸, 不敢错过半分。
他拢在袖子中的手掌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要邺澧暴走, 他就会立刻冲上去,将燕时洵救下来。
对于阎王而言,燕时洵是他拯救大道最后的希望, 如果涉及到燕时洵的生死安全, 他甚至不惜与酆都彻底撕破脸。
——即便如今他的身后早已无地府, 神名也早在百年前就已失去,属于他的力量彻底逝去, 而酆都却日渐势大, 令天地都不得不恭敬以待。
阎王对形势看得透彻, 却没有半分畏惧。
当邺澧走向燕时洵时, 阎王也不由得向前一步。
邺澧的视线漠然从阎王身上滑过, 他看出了阎王心中在想什么,却只觉得可笑。
他怎么可能伤害时洵……这是他心爱的驱鬼者啊。
阎王被邺澧眼中隐含的警告之意惊了一下,随即眼眸阴沉了下来。虽然没有继续上前阻止,但也没有后退半步。
“时洵,天地之间从无定数,即便鬼神乃至大道,也绝非常行不变。”
邺澧轻笑着道:“千年前的那个酆都,确实是因为我,才变成旧酆都。”
“我取上任北阴酆都大帝而代之,不过天地更迭,而我。”
邺澧的眸光暗了一下,似乎重新想起了那时的事情:“我不过是向天地证明了,在新旧交替之间,我所坚守的,才是正确的。”
对于邺澧而言,他从未在意过与旧酆都之间的恩怨。
或者对他来说,这并无关恩怨,只与对错有关。
——看,是他所坚守的理是正确的。
抑或是……旧酆都。
既然他和旧酆都大帝之间,都各自坚守着自己的道,不肯让步,那就来看看,到底是谁的正确更加强大,可以守住酆都之名。
酆都一直都是个足够独特的地方。
大道起于万物生灵,而诸神起于大道。
无论在生人看来如何尊贵不可及的神仙,都处于大道之下,由大道监管,不允许神仙随意插手人间,打乱凡人生活。
但从数千年前,酆都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是独立于人间和大道之外的。
酆都从未向人间寻求过一丝力量,一砖一瓦都由自己构建,从未与人间生灵产生过半分纠葛,它与万物生灵之间不存在任何因果,因此,大道也无法管束酆都。
曾经执掌酆都的,是天生地养出的存在,北阴酆都大帝数千年来都按照自己的道管理酆都,以及酆都鬼差。
而邺澧曾经,只是个凡人。
从无修行,不曾问道,也无仙人点化。
甚至在最后那一战之前,他连鬼神的存在都不曾知道。
——何须叩问鬼神?苍生可以自立。
邺澧曾经立于城头与战场,对于他而言,手中的长剑是道,他身后的城池和黎民,是道。
可是最后,所有他拼上性命想要守卫的东西,全都被砸碎在他眼前,任由他嘶吼怒喝,拼了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却还是一场空。
对方提着滴血的人头,高高在上的坐在马上,在笑。
在嘲笑他的一切无用功。
战将怎能甘心受死!
他于无人的战场上起身,如厉鬼从地狱攀爬回了人间,铁甲血迹斑驳,长带猎猎飘扬在身后。
战将满心仇恨抬眸的那一瞬间,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都重新站在了他的身后,旌旗招展,寒光铁衣动地而来。
追随主将的将士们,即便化身英魂,依旧不曾忘却对主将的忠心与敬重,他们从死亡中被主将唤醒,重归人间。
既然大道不曾对战将垂眼,将他视为万千生灵中的一员,不曾回应他半分,那战将,便自己寻求这一份公道!
为他身后战死的十万将士,为被屠城而亡的百姓们,求一个公道。
如果阳间不判,那便阴间判。
若阴间高高在上,不曾关切人间众生,那就……他来判!
这酆都,你若只守其位却不从其事,那拉你下了这神台又如何!
大道从未重视过战将。
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悲剧每日上演。作为大道所能做到的最理智温柔之事,便是静默。
不偏不倚,不曾插手任何一方。
这就是大道的温柔。
无为,而无不为。
但是大道没有算到的,是战将心中对于这一份公道的坚持,即便死后,也要求来。
——若求不来,那他就自己立下公道,重新划分死亡。
战将以为自己并无所修之道,但是他日复一日从未动摇的坚守,又与修道何异?
他一直都行走在自己的道上,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可也正因为此,道才为道。
足以撼动天地。
大道震颤,惊愕想要阻止。
但是涉及酆都,就连大道也无法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诸神注意到了这件事,千年前人间的驱鬼者也发觉了天地生变。
可没有任何人神鬼认为,战将可以赢。
——他只是个凡人呢。
短短百年光阴既死,没有师承也没有师门,从来不曾踏入过鬼神的世界,又何来能与鬼神抗争之力。
更何况,那可是北阴酆都大帝,天生地养,连大道就敬畏三分的存在。
所有人神鬼都在笑,只当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娱乐,漫不经心的关注着酆都一战,却早早就知道了答案,于是连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嘲讽一句无知者无畏。
就连酆都本身,都是如此认为。
没有人将战将放在眼里,好像他卑微如蝼蚁,轻易便可碾碎。
得道的大师等在战将的必经之路上,怒斥他不曾将黎民生灵放在眼中,十万阴兵过境,不知会影响凡几,还不速速离去,乖乖投胎,不然休怪天下驱鬼者联手对付这十万阴兵,撕破了脸,连死后的尊荣都不会给战将留。
大师说,现在离开,还能保住战死英名,如若执迷不悟,只能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
可战将却反问大师:那我所守卫却惨死的那些人,他们就不是黎民中的一员吗?
你为保护黎民而来,为何不曾保护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
他们何错之有!为何要遭遇屠城惨事?
可有人,可有人为他们争一份公道!
大师错愕,却只说那些人虽然可怜可叹,但已然身死化为鬼魂,无论生前如何,都该就此打住,乖乖前往阴曹地府投胎。
战将冷笑,却说即便死后,这一份因果,也必要归还。
他将求索,直至终焉。
人间驱鬼者听闻此事,痛骂战将不知好歹,提笔著书怒述战将有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已然堕为恶鬼,为天下计,当扫之!
诸人纷纷附和。
可是,没有任何人神鬼看好的战将,却真的兵临酆都。
一战天昏地暗,西南群鬼啼哭不止,千里万里无归人。
到最后尘埃落定,却是北阴酆都大帝的一颗头颅,先落了地。
鬼神身死,惊动天地。
酆都鬼差震颤,两股战战伏地不起。
而人间驱鬼者一片哗然惊愕,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销毁所有斥责过战将的书卷,转而歌功颂德,大赞战将仁义道德。
天地之间,无不震惊。
唯有战将神情如旧,他站在酆都的废墟上,只平静垂眼,询问酆都鬼差:现在,能还那些无辜黎民,一个公道了吗?
话音落下,他所坚守的道,化作人间星辰,而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隆声不曾休止。
十万阴兵踏碎了酆都,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战将不曾有赶尽杀绝的想法,但是鬼神阴阳之争,从来残酷,不是一方嬴,便是一方死。
战将赢了北阴酆都大帝,他便成为了新的酆都之主。
被遗留在原地的酆都旧址,真正变成了一座鬼城,慢慢埋没在了风沙之中。
即便有留守在此的鬼差,也不敢出现在人前,唯恐被新的酆都之主发现,连这条捡回来的命都要搭进去。
旧酆都很快沉寂,紧闭大门只求残喘。
而人间驱鬼者未曾料到竟有此绝地逆转,在惊愕的同时,也战战兢兢的毁去所有与酆都有关的记载,唯恐被曾经的战将,如今的酆都之主记恨而找上门来。
从那之后,酆都留在人间的消息越发稀少,自知理亏的各流派闭口不言,提酆都色变。
只有零星几个门派,因为身居深山不问世事,或是从未参与到此事之中因而问心无愧,因此保留下了完整的记载,传承到了后世弟子手中。
酆都之名,也逐渐变得神秘。
唯有西南鬼域,似乎还在证明着酆都的狠戾凶悍。
死过一位鬼神的大地上,余威仍在,寻常鬼差莫不敢靠近。
西南也因此成为了地府不愿涉足之地,群聚的鬼魂日夜哀哭不止。
而那个时候,背着行囊的人风尘仆仆在山下落了脚,为了感念鬼神救他于西南密林间的恩德,他决定在此定居,想要再一次遇到那位有恩于他的鬼神,亲自向那位不知名的鬼神道谢。
在酆都战场上勉强剩下一口气的鬼差,奄奄一息的倒在了那人的家门。
白姓生人饭食以待,鬼差馈赠以鬼戏。
金红日轮将坠的黄昏,鬼差恍惚着神情回忆,笑着向对面的人说起了战场旧事,以及……那一位新酆都之主的飒落英姿。
白姓生人听得认真,一笔一划记在了手中书卷上,提名——《西南鬼戏》。
鬼戏流传千年,早在传承中演变成了皮影戏,成为了一村人的谋生手段。
乐呵呵在集市上看着皮影戏拍手叫好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所有唱词,一字一句,都来源于千年前新旧交替之际的酆都。
可最后,皮影戏不再被传承它的人当做民俗文化,也不再认真的将它看做可娱乐孩童使众人欢笑的趣事,只敷衍的将它当成牟利的手段。
鬼戏亦有灵。
它主动选择了灭亡。
千年前从旧酆都鬼差那里流传下来的鬼戏,也在跨越了千年时间之后,抵达了酆都之主的眼前。
白姓先祖等待的鬼神,终于因为心爱的驱鬼者和暗中引路的阎王,重新踏足了西南,来到了白姓先祖曾经的落脚地。
因果终于形成了闭环。
白姓先祖的执念散去,鬼差报恩的目的达成,而承载着千年前真相的鬼戏,也没有了盼望它在集市上演的孩童。
鬼戏似乎,再也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于是选择顺应时节,自然消亡。
而旧酆都残留下来的鬼气,则将燕时洵和新酆都之主,引到了此处。
——所有人都找寻不到的酆都旧址。
“并非我对旧酆都做了什么,而是对于天地大道而言,不会有两个酆都。”
邺澧平静的道:“既然旧北阴酆都大帝已死,那旧酆都,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时洵,你所见到的这片荒芜鬼城,只是因为旧酆都不甘心彻底消亡于大道之下,依旧苟延残喘,想要存活下去。而这份执念,也吸引来了西南附近所有的阴气鬼魂。”
至阴至柔为水。
旧酆都沉入白纸湖,也有借由阴气遮蔽大道对它的探查之意。
曾经就是那一战的当事者之一的邺澧,自然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
但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何自己千年前的形象被雕刻了下来,甚至被用来镇压白纸湖邪祟。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必定是对千年前那一战有所了解的,知道对于旧酆都这样即便衰落依旧远胜人间的庞然大物而言,最畏惧的,就是导致了旧酆都如今模样的战将。
那乌木神像,从一开始就借由了木料雕刻等有了力量,不仅有道士符咒加持过的痕迹,并且本身就带了一分鬼神之力,天然就是最好的镇物。
别说白纸湖邪祟或者旧酆都遗址,就算是陨落的大道,乌木神像也镇得。
但除此之外,邺澧很清楚,就算没有这些力量,单单雕刻一副战将形象,都足以使得旧酆都中的鬼魂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鬼差恶鬼早就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就被吓破了胆,又如何胆敢试探有着战将外形的镇物?
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北阴酆都大帝,都被那战将一剑斩落头颅,更何况它们这些小喽啰?
邺澧知道很多过往被光阴损毁的真相,也明白旧酆都鬼气为何会心甘情愿帮一个鬼婴,但却不清楚,究竟是谁有这份胆识和远见,能够用乌木神像镇压在此。
听到邺澧的话,燕时洵也缓缓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而在燕时洵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邺澧已经随着说话的时候,一步步漫不经心的走向了燕时洵,姿态极为自然的靠近他,就站在距离他不足几十厘米的地方。
他甚至还借由着帮燕时洵拂去发间灰尘的动作,手掌自然而然的向下滑落,修长的手指动作轻柔的揉捏着燕时洵柔软的耳垂。
邺澧做这些的时候,神情自然又理直气壮,好像他本来说话的时候就有这些小动作。
即便燕时洵中间察觉到好像哪里不太对,疑惑的抬眼看他,他也大大方方任由燕时洵打量。
好像他纯情极了,脑海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做。
一切都是燕时洵多想了。
燕时洵虽然疑惑,但他毕竟对感情之事没什么经验,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或者亲密的相处模式,因为邺澧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也只好当是自己习惯一个人太久了,一时敏感不适应他人的靠近。
他只是纳闷了片刻,随即就没再多想,转头便将这件小事扔在了一旁,专心致志思考着旧酆都之事。
而旁边的阎王:“…………”
他面无表情的后退两步,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亏他还担心燕时洵,结果这个恶鬼入骨相,竟然靠自己就镇下了酆都。
阎王想起,似乎很久之前,他在生人张无病的影子中,听到有谁说过,当年李乘云为燕时洵批过命,说燕时洵会成为阴阳间重新沟通的桥梁,镇守一方恶鬼。
直到此时,阎王才对李乘云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想:原来李乘云卜算出来的镇守恶鬼,是这个镇法吗?!
燕时洵明明什么都没做,就看了酆都之主几眼,这就能撬开酆都之主的嘴巴,让他说出以往众人苦寻不得的真相,甚至连自己的死亡和惨烈往事都尽数说出?
阎王面无表情的转身,觉得自己算是白担心了。
现在的驱鬼者果然不可小觑——谁能想到还能这么镇恶鬼??
啧。
阎王只觉得那对夫妻之间的气氛,简直和这里的阴森鬼气格格不入,生生把恶鬼死地变成了浪漫花园,让他简直没眼看。
“燕先生!”
先一步去周围查看的那位道长,也兴冲冲的跑了回来,往日的稳重半点不剩,全变成了止都止不住的笑容。
“燕先生,我看过了,这里虽然凶险,但基本可以确定,这里确实是鬼神居所。”
道长兴奋的说:“之前燕先生说过,鬼道之所以诞生,就是因为来自旧酆都所供的鬼气,这样看来,我们这次还真的来对了地方。只要我们进入旧酆都,其余的就简单多了。”
同样身为修道者,道长自然也对鬼怪之事知之甚悉。
虽然他不比燕时洵那样可以感悟天地,但是他毕竟有着几十年的驱鬼经验,多少能够判断出燕时洵话语间计划的可行性。
一开始听到燕时洵说要釜底抽薪,使得鬼道的基础坍塌,从而消灭鬼道的时候,道长又是震惊又是不敢相信。
在他的认知中,从来没有这样对付鬼怪的做法。
除了寻常的开坛做法,符咒桃木剑以外,再遇到强力的鬼怪,也只剩下了求助四方神明这一途。
可鬼道却连这唯一仅有的方式都斩断了。
——恶鬼当道,那“神”也变成了“鬼”,如何才能请借神力?
在道长无论如何思考都只觉得前方是死胡同,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燕时洵却大胆的给出了谁都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做法。
燕时洵竟然要直接对旧酆都动手!
这是寻常从其他人口中说出,会被旁人嘲笑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可从燕时洵口中说出,却显得如此有说服力。
那时候道长将信将疑,可现在当他发现,这里大概率就是旧酆都的时候,不由得敬佩不已,深深感叹原来是他自己作茧自缚而不自知。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整个天地,却没有想到,他过去的经验,反而成了囿困他的围墙,让他只能看到这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可燕时洵,是真真正正的见天地,悟大道!
一提起要从旧酆都入手的事,道长就不由得心潮澎湃,激动得脸颊都红了。
道长感觉,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虽然经验不够丰富和稳重,却有着敢冲敢干的力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燕时洵被道长打断了思考,他抬起头,向道长微笑着点头,理解道长激动的原因。
毕竟如今大道式微,地府塌陷百年,而酆都几十年来中门紧闭。
以往还有请神术或者可以请阴差来帮忙,可是近年来,越来越少看到有阴差行走人间,更别提道长们能够请来阴差帮忙,看见阴差本体了。
见到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心心念念之物,换做是谁都会如此。
“走吧,道长。”
燕时洵向道长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轻笑道:“那就酆都走一圈,见见千年前就该坍塌毁灭的鬼城吧。”
道长兴奋得连连点头,亦步亦趋的跟在燕时洵身边往前方走,激动得手都在抖。
但对于官方负责人和几位救援队员来说,这件事就有些惊悚了。
毕竟就算负责人参与工作已经几十年,自认为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但他还真的没见过这场面啊!
寻常的生人,哪有主动往阴曹地府里扑的?这不就是找死吗?
即便官方负责人并没有退缩之意,但还是深呼气给自己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一咬牙,跟着燕时洵往里走。
算了,有燕先生在,身后又有太多等待他去保护的生命,就算前方是死路,也注定要走这一遭了!
是生是死,迈过去就知道了。
救援队员本来还想安慰负责人不要怕,没想到负责人直接抬脚往前走了,只剩下他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救援队员:我记得,负责人好像不会什么术法和防身术的?
救援队员:这样就显得我们更胆小了……赶紧跟上!
由燕时洵和道长打头阵,一行人向着前方被黑雾隐约覆盖的鬼城走去。
唯独落后了一步的邺澧,当他迈开长腿想要追上燕时洵的时候,却在和阎王擦肩而过时,因为阎王的一声冷哼而顿了顿脚步。
“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对燕时洵出手了。”
阎王轻笑:“没想到当年那个被所有鬼神畏惧的酆都之主,还有这样一面——就连生人向你询问死亡的真相,都没有动怒,也没有做出其他事情。”
邺澧掀了掀鸦羽般的眼睫,他的声音很冷:“如果是你问,我就不确保自己会做些什么了。”
“还妄图与时洵相比吗?”
邺澧的视线冰冷的从阎王身上滑过,嘲讽他的自不量力。
阎王耸了耸肩,并没有因为邺澧的话而动怒。
他与邺澧认识千年之久,甚至亲眼见证了邺澧的成神登位,他自然知道邺澧是什么样的存在。
无论是在那成为鬼神的分界线之前,还是之后。
严格来说,阎王和旧北阴酆都大帝,才是更为相似的存在,就连执掌一方的年岁也大抵相同。
他曾经漠视酆都,即便那里再如何特殊,就连大道都不会轻易插手,但他依旧将酆都排除在了视野之外。
在千年之前,地府和酆都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相处模式。
那时,地府对酆都视若无睹,无论外界如何评论探讨,地府之中,阎王提笔,却只有一声冰冷轻呵做评。
直到酆都易主,邺澧凭借着他自己的力量,生生将前北阴酆都大帝掀翻在地,扔下神台,甚至将那神台都砸了个稀巴烂,震惊了所有鬼神和知情的驱鬼者。
那个时候,阎王终于对换了主的新酆都正眼相待,也从此开始了和新酆都长达千年的不对付。
说来也有趣,明明各自都是执掌一方的鬼神,可被他们彼此看在眼中的,却唯有对方。
他们各自坚守着自己的道,互相看不惯对方的做法,觉得对方的行事对于恶鬼生人而言不够公正。
可却是实打实的认同对方。
在阎王看来,旧酆都即便尊崇,却连做他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无能者下台,真正的群鬼之主登位。
似乎是想起了往事,阎王低低的笑了起来,他漫不经心的道:“放心,我对自己在你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很有自知之明。”
“我也不会询问你有关当年之事的话题。”
阎王笑吟吟侧眸看去:“我本来就是亲眼见证新酆都登位,又何须询问你?倒不如说,你来询问我有关于你死亡的真相,这还差不多。”
“燕时洵在旧酆都里会找到什么,你心中有数吗?”
阎王的声音逐渐低沉严肃:“鬼气能够从旧酆都泄露出去,本身就很奇怪,还聚集到了鬼婴身上……你不担心,旧酆都里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会伤害到燕时洵吗?”
对于阎王而言,燕时洵必须要活着,这样才能为天地翻出新的生机。
直到所有会影响大道的事情都被扫除,大道重新稳固,天地间再无灾祸,阎王才能够安心。
在那个目的达到之前,阎王不允许任何存在危及燕时洵的性命。
为了这一点,阎王即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无论是旧酆都还是邺澧……
阎王平静的将视线从邺澧身上收回,重新看向前方燕时洵的背影。
在他带着笑意的神情之下,隐藏着的,是坚定的决心。
邺澧感受到阎王的气场变化,但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专注的看着燕时洵,眼眸中满是柔情。
竟然觉得他会伤害他的驱鬼者……呵。
邺澧心中嘲讽,果然阎王是投胎了太多次,神魂都有所损毁,估计刚好是脑子的部分少了,这几十世投胎下来,可能阎王的脑子也比核桃仁大不了多少了,啧。
阎王:“阿嚏!!!”
谁,谁骂我!
阎王狐疑的看向邺澧,但邺澧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径直大跨步向前,走到了燕时洵身边,与心爱的驱鬼者并肩而行。
阎王:“…………”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被邺澧这家伙鄙夷了?
在阎王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燕时洵已经带着道长查看起了眼前的这座鬼城。
从来没有生人能够活着走进酆都再离开,即便有人离魂游荡,也难以进入酆都,加之有关于酆都的记载少之又少,因此,人间对于酆都一向以地府为模板进行想象,却从来没人能够真正的亲眼看到。
直到现在,燕时洵等人穿行过缭绕在空气中的黑雾,一座巍峨城池,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城墙高耸入云,几乎将整片天地都隔绝在外,而城墙上所垒并非砖石,而是一颗颗骷髅头骨。
这些骷髅足有上千万颗,好像过往所有死亡的人,尸骸都被集中于此。
那些黑黝黝的眼窝空洞的注视着来人,却让人感觉,它们好像还活着,有自己的思考,就连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也并非他们自己的臆想,而是恶鬼想要吞噬血肉的贪欲。
上千万双黑黝黝的眼窝,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的注视着来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压力却徒然沉重,就连空气都好像稀薄了下来。
救援队员不自觉打了个抖,他只是被骷髅看了一眼,就觉得通体生凉,好像天灵盖被人直直敲了一榔头,让他头晕目眩,好像凉气直冲着头顶往外冒出去。
他下意识的往燕时洵身后躲了躲,想要借此躲避骷髅看过来的视线。
直到邺澧气压极低的看过来,目光冰冷得比那数千万颗骷髅还要骇人。
救援队员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不好意思的挠着脸就要往旁边走:“对不住啊,我还是第一次死,不太熟悉这边的流程和风土人情,见笑了……”
他哪知道人死了之后要面对这种东西啊!
这谁能遭得住!
他作为救援队的一员,虽然一般干的活都是从死亡手里抢人,但怎么说那工作地点也在人间啊,哪能想到还能来阴曹地府出差?
救援队员内心咆哮。
但他马上就发现,好像……在往旁边走的,不只是他一个?
他疑惑抬头,就发现不仅是自己。
几个救援队员都齐刷刷的往燕时洵身后躲,还挨个试图去拽燕时洵的大衣后摆。
救援队员上一次见这场面,还是幼儿园时玩老鹰捉小鸡。
就连官方负责人也颤抖着拽住了燕时洵的袖口,一副被吓得有些腿软的模样。
救援队员:……也不怪燕先生爱人不高兴了,这简直太像要抢亲了。
燕时洵察觉身后的声音回头的时候,就看到邺澧漠然的转头向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燕时洵:“?”
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错过了。
他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抵挡着从城墙那一方传来的压力,继续向前走。
得益于李乘云那一间收藏颇丰的书房,燕时洵知晓了很多与鬼神有关的事情。
比如,鬼神的居所,与鬼神本身有着莫大的联系。
就如昆仑山和长白雪山这些最为著名的神佛道场,道教中谈及福天洞地,也要合本身的八字与命格,才算得上相得益彰。
否则,就算是再好的风水格局,凡人命格压不住,那就要承担反噬的祸患。
鬼神的居所是由鬼神的力量构筑而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鬼神的内心。
一如燕时洵之前所见到的,来自于邺澧的酆都。
那里到处都是惨叫着受苦的恶鬼,日夜哀嚎不休,就像是邺澧对于人间罪孽的痛恨和失望。
燕时洵本来以为,酆都就长那般模样。
但现在看却不尽然。
这座旧酆都,以死亡筑城……前一位的酆都大帝,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才会有如此的风格,还惹得千年前邺澧一怒之下,摧毁了曾经的酆都?
凡人一怒,亦可惊天动地,撼动鬼神。
想起刚刚邺澧向自己说的话,燕时洵的眉眼间微不可察的流露出心疼之意,却只是几近于无的叹息了一声,便率先走上前去,迈上了通往城池的桥梁。
燕时洵一垂眸,便能看到在桥下的护城河中,到处流淌着沸腾的腥臭血液,恶鬼哀嚎其中。
那些恶鬼仰着头,争先恐后的从血河中伸出头来,拼命伸手向上,看向燕时洵的眼睛中流露出贪婪之意,好像在等他一脚踩空掉下来,好落进群鬼的嘴巴里,变成滋养恶鬼的血肉。
燕时洵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啧,这让他以后怎么吃鸭血?
这座桥梁很窄,不是燕时洵以为的那样宽阔,反而更像是独木桥。
没有上桥时,眼见得桥梁宽阔,似乎鬼城半点危险也无,鬼神的居所可以随意进出。
但等踏上桥时才发现,这分明就只是窄窄一条,并且木条滚圆,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踩空掉下去。
——死亡之事,终究一人独行。
这时,骨节分明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燕时洵的手。
“走吧,时洵。”
不知何时走到燕时洵身边的邺澧,轻笑着邀请道:“我陪你一起。”
无论阴间阳间,这一路,我与你同行。
燕时洵眉眼微动,随即,他原本严肃的面容展露笑意,缓缓眨了下眼,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