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晋江
在谢姣姣随着郑树木一起死亡的同时, 这个以谢姣姣和郑树木的怨恨为基础构建的天地,也在坍塌。
郑树木的一生都被困在白姓村子里。
即便他在成长期间求学四方, 但他身不在此,心却一直被束缚于此,日思夜想,都是仇恨。
到后来,郑树木屠戮全村村民,然后亲眼看着村民们连同尸身和魂魄,一并被困在木雕偶人中受苦。
可他又何尝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 和仇人一起在地狱中经受折磨?
直到李乘云和燕时洵的接连到来,一个先是解救了郑树木的魂魄, 让他不至于继续向下沦落, 而燕时洵……
他让郑树木终于下定了决心,终结了开始走向错误方向的复仇。
也因此, 作为郑树木这一生怨恨和痛苦集合体象征的村落,被湖水吞没。
郑树木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他的魂魄得以离开村庄。
囿困他的村庄,也就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
在燕时洵等人没有脱离湖中戏院之前, 路星星等人面临着的,就是村庄塌陷后所面临的鬼气。
——有谢姣姣这个鬼婴在, 白纸湖周围、乃至西南地区的所有鬼气, 都会自发的向鬼婴所在的地方汇集。
那些裹挟着所有鬼魂怨气和仇恨的阴郁鬼气,憎恨大道和天地, 仇恨人间, 自然会愿意投身于此, 以诞生鬼道。
燕时洵站在白三叔家残存的院子里, 视线从周围被挡在保护罩外面的湖水扫了两眼,心中了然。
那湖水里还是尸骸。
看来,白姓村子的村民就算被郑树木杀死,又被困在这里几十年,依旧没有好好悔改,对自己曾经做下的事情毫无悔意,反而在怨恨着杀死他们的郑树木兄妹。
所以,那些尸骸才会在郑树木的怨恨所具现化的村庄塌陷之后,自然而然的融入了鬼气汇聚形成的湖水。
“燕哥,星星的情况不太好。”
南天本来想要将路星星一直藏在怀里,唯恐他被阎王发现。但随着路星星的面色迅速灰败,南天焦急不已,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向燕时洵说明情况。
因为南天之前防备着这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张无病,所以将路星星藏得密不透风,又缩成一团借由众人的身影挡着,还真让燕时洵一时没有发现路星星此时的模样。
听到南天的话,燕时洵眉头一皱,大跨步走过去推开众人,却在看清了路星星的面色时,心中一惊。
路星星的眉眼间聚集着大量死气,几乎将他整张脸都吞没了。
那已经不是正常活人会有的脸色,而是变成了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黑气在他惨白黯淡的皮肤下面游走,皮肤时而鼓起又落下,触目惊心。
燕时洵扬手一撩大衣,就在路星星身前半蹲了下来,将他的手腕拉过来试探他的经脉。
随即,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阴森寒冷,顿时了然造成路星星此时状态的原因。
——邺澧的力量。
邺澧在千百年来,除了燕时洵之外,从未回应过任何一个生人的借力。
无论是驱鬼者还是神婆师公,邺澧都漠然无视。
鬼神很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力量,绝非常人能够承受。
而那些穷尽一生也执着的想要向鬼神借力之人,分明知道鬼神力量会导致的后果,最初的目的就站在了生人的对立面。
无非是想要借由执掌死亡的鬼神的力量,制造出更多的死亡。
至于其余那些道士和驱鬼者,他们身为生人的身躯不足以承担鬼气。
除了燕时洵这个天生的恶鬼入骨相之外,其余生人若是引鬼气入体,阳气就会被鬼气压制,直到降到生人最低的临界点,身体和魂魄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酆都之主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也对应着恐怖的危险。对于生人而言,就是死亡的加速符。
而路星星,邺澧之所以会把力量暂时借给他,一是因为路星星本身与燕时洵牵连有因果,这会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路星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邺澧主动将会伤害路星星的那部分因果挡了下来。
只要路星星不过分使用这份力量,在一定的范围和时间内,路星星虽然会承担鬼气造成的困倦和气运低迷等问题,但在众人的安危面前,路星星并不在乎,这在他的认可范围之内。
可是这一次……
路星星使用那份鬼神之力,已经过了线。
燕时洵探查他的经脉时,发现鬼气不仅游走于经脉中,甚至在向他的五脏六腑渗透,并且沿着穴位脉络,在向他的天灵盖进发。
一旦鬼气彻底覆盖了天灵盖,就会污染路星星的魂魄。
到那时,鬼神难救。
燕时洵垂眼看着路星星,喉结滚了滚,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师侄……
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坚韧顽强。
燕时洵了解邺澧,他在借力给路星星的时候,一定很清楚的向路星星说明了使用这份力量的禁忌。
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一定的范围内。
一旦路星星强行突破了邺澧设置在这份力量中的限制,过载的鬼气就会压倒阳气,占据路星星的身躯。
阴阳相争,阳胜为人,反之,死。
路星星必然清楚这一点。
但是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去,被倒灌的湖水和其中的腐尸所伤,所以,他在明知道这么做会导致什么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咬牙坚持。
然后,也倒在了这里。
如果不是隐没于张无病阴影中的阎王,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出现,并且拉了路星星一把,让路星星的魂魄依旧待在身体里,恐怕……
路星星撑不到燕时洵回来。
阎王虽然同样为鬼神,却与酆都不同。
酆都主审判,可地府却主轮回投胎,阎王除了死亡,也执掌生机,可以让路星星身躯里的鬼气勉强回溯到生人的范围里,令他有了一线生机。
“邺澧,把鬼气从路星星经脉里撤出来。”
燕时洵边喊着邺澧,就已经迅速上手,不等邺澧动作,就已经口中默念起符咒,将路星星体内的鬼气引渡到自己的经脉中。
恶鬼入骨相,本就是以鬼气入人身。
路星星此时所经历的痛苦,很多年前在燕时洵还没有遇到邺澧的幼年时期,也曾经历过。
那是千针刺穿血管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衰弱下去的折磨。
但只要是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也会因为鬼气而得到远超常人的强大力量。
阴阳在此平衡。
燕时洵在将鬼气从路星星的经脉中尽数导出去之后,邺澧也已经将暂时借出去的这份力量所导致的后果,都从路星星身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如此,路星星依旧陷入着深度昏迷,眉间虽然不再笼罩着浓重死气,可面色依旧青黑惨白。
鬼气对身体的伤害,在他下定决心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
燕时洵双手结印置于路星星的天灵盖上方,口中念诵起声调玄妙的符咒,驱邪咒,金光咒,增气运符咒……对于很多道士而言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符咒,此时都情绪而迅速的从燕时洵口中吐露出来,一层层叠加在路星星身上。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无论是什么符咒,落在路星星身上,效果都比他印象中的要大打折扣。
那一瞬间,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错愕的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张无病。
“你既然是藏在张无病阴影中,那你能出现在此,就是因为谢姣姣控制下的皮影戏,颠倒了人和鬼的身份,反而让你得以从另一面翻倒过来。但现在谢姣姣已死,你却没有消失……”
再加上符咒的效果被严重削弱。
燕时洵所能想到的,唯有一种可能。
——鬼道降临,并且已经开始生效。
恐怕就在皮影戏外,鬼道也已经取代了大道,主宰一切的从人变成了鬼,阴阳颠倒。
谢姣姣!
燕时洵锋利的眼眸暗了下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心中默念着那个小女孩的名字,没有料到鬼婴竟然强大至此,甚至在身死之后,仍旧没有阻止得了鬼道的蔓延。
可是,鬼婴的力量从何而来?
甚至在很多年前女人带着胎儿一并沉入湖水的那个夜里,单论死亡的怨恨,并不足够支撑鬼婴被大道忌惮至此才对。那时候,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起了鬼婴?
这个念头在燕时洵心头一闪而过。
而张无病挑了挑眉,拢着刺绣精美凶兽咆哮的衣袖,轻笑着点了点头,承认了燕时洵所猜测的真实性。
不需要燕时洵真正说出口,他便已经知道,这位感知敏锐的恶鬼入骨相,已然猜到了真相。
“你发现了啊,燕时洵。”
张无病笑道:“鬼戏之外,仍是鬼戏。除非你能找到真正诞生了鬼道的源头,否则,它就会继续蔓延下去,直到彻底取代大道。”
“到那个时候,灾难延迟了百年,仍要上演。而很明显,一旦走到那样的境地,所有人间的驱鬼者,有心也无力,人间再无可救。”
鬼道……
发丝散落在额前,投下的阴影挡住了燕时洵锋利的眉眼,让他的眸光沉沉一片,看起来极为危险。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音节,随即轻轻笑了出声,语带轻蔑:“妄想伤害生灵,也要有点自知之明。既然已经死亡,那就应该好好呆在地府酆都,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颠覆大道,侵扰人间。”
“如果这个道理自己不知道,那就只好……”
燕时洵将路星星接过来,横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身,眼神冰冷。
“我来教教它们,怎么做鬼。”
……天罡大圣,威光万千。
上天下地,断绝邪源——!
一直被燕时洵默念在心中的符咒,终于在这一刻生效。
原本在鬼戏中本应无法使用的符咒,却因为力量的提供者是酆都之主,反而在两次颠倒后重新扶正,恢复了原本的磅礴力度。
随着燕时洵的行走,他脚步所落下之处,天塌地陷,轰隆声巨响,震耳欲聋。
白姓村子里仅剩的这一处院落,也终于开始了崩塌。
嘉宾们谁都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反其道而行,不仅没有继续保护院落,反而主动击碎了这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呼出声,眼睁睁看着那层无形的保护罩瞬间遍布龟裂纹,然后乍然破碎。
安南原甚至害怕得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看。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定了,马上就会溺毙于湖水中时,忽然发现另一道黑色的雾气,在飞速将他们笼罩其中。
符咒的文字化作黑色的纹路,在燕时洵脚下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清脆的嗡鸣声像是镇魂铃发出的声响,令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都猛然觉得魂魄一肃,通体舒泰。
他们觉得往日里那些杂七杂八令他们烦心的事情,都瞬间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在哪里,仿佛只剩下了轻飘飘的魂魄,甚至一蹬脚就能飞起来。
这样奇异的感受,令众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时洵横抱着昏迷而无所觉的路星星,他的身姿挺拔如青松不折,每迈出一步,都坚定沉重得像是踩在大道上。
他所行之道,既是大道。
无一人能够动摇他分毫。
燕时洵眼眸坚定低沉,他抬头,毫无惧色的直面猛冲过来的湖水,黑色的雾气迅速在他身周形成完整繁复的阵法,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狂风掀起他的衣角和发丝,他却如定海神针,没有偏移分毫。
任由冰冷的湖水汹涌咆哮而来,腐尸在昏暗中向他们咧开腐烂的嘴巴,露出惨白的牙颌骨。
而燕时洵微微敛眸,薄红的唇扯开笑意,最后几个音节重重落下。
“斩邪灭踪,回死登神!”
那一瞬间,整个翻滚着的湖底连同所有砖瓦碎片,都静止了下来,天地静谧一刻。
随即,水波更为汹涌的拍击过来。
而所有被黑雾包裹着的人们,都只觉得失重感袭来,身躯一空,便猛地向下坠去。
眼前一片黑暗。
唯有一直静静注视着燕时洵作为的张无病,了然了他想要做什么。
他手中的折扇半掩着唇,笑起来时带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恣肆畅快。
“燕时洵,燕时洵……哈哈哈哈哈!”
张无病抬手,将散落下来的发丝缓缓拢上去,修长干净的手指插在发丝间,黑与白对比分明。
在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生人都坠向鬼戏另一侧的时候,燕时洵看不到的地方,张无病肆意露出了自己锋利的那一面。
没有了发丝的阻挡,他清晰露出来的五官利落剔透,弧度分明的下颔线绷出锋利如刀的冷酷。
“邺澧,我算了百年,终究没有算过天地。”
张无病沉醉般长长喟叹:“我以为,恶鬼入骨相不过是天地自欺欺人的谎言,井小宝的失败在前,我没想过,燕时洵会成功。”
“但是现在看,他出乎意料的敏锐。”
张无病微微侧眸,眼尾带着一段笑意,瞥向另一侧的邺澧:“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向厌烦人间驱鬼者的酆都之主,竟然会主动踏入人间,和生人结下因果。”
邺澧漠然回望:“总比某个被大道算计了的家伙好,连神名都保不住的废物,差点让地府崩塌,还要让时洵费心费力给你收拾烂摊子,啧。”
“这副野蛮的做派也很令我怀念。”
张无病丝毫没有自己被言语攻击了的自觉,而是笑言道:“千年前在战场上,某个死心眼的主将在求助天师被拒之后,好像说过什么……啊,想起来了,那家伙说,从此诘问天地大道,拒绝一应驱鬼者。”
“燕时洵好像是驱鬼者吧?”
张无病朝邺澧眨了下眼眸,却半点没有俏皮之感,反而像是狡诈的狐狸:“鬼神也会说谎啊。”
来啊,互揭老底啊,我活得比你长,知道你所有的底细,怎么样?
张无病神情坦荡,毫无惧色。
反观邺澧,却黑了脸,捏碎这家伙残魂的心都有了。
不过,阎王的魂魄没有彻底消散于百年前,还是令邺澧稍稍放下了心。
他虽然不喜这家伙,看不惯阎王一向的行事,但却也尊敬这位宿敌。
能够执掌地府数千年之久,阎王也算得上是尽心竭力。
最起码在曾经诸神高高在上的时代,同样执掌死亡,阎王也算得上所有神里面,邺澧勉强看得上眼的了。
他不希望这位宿敌真的被大道算计至死,失去了神名与力量,连魂魄都留不下来。
比起对大道的厌恶,阎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了。
邺澧想起,他和阎王的第一次见面,是千年前的战场。
浑身血污看不清面容的战将,撑着残剑从尸骸中踉跄起身,举目四望,却皆是死亡和鲜血。
所有追随于他的将士,都已经身死于此。想要保护的人们,也都在城破后被屠戮至尽。
曾经有孩童唱着歌,蹦跳着跑过街角的城池,已经只剩下了死不瞑目的尸体。
残烟散去,战旗倾倒。
在一片死亡的荒芜中,邺澧看到,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血海之中。
那人拢着衣袖,身姿清贵而挺拔,比起战场好似更适合站在庙堂之上,执掌权柄,满身荣华。
但在那人身边缭绕着的厉鬼与凶兽,却表明了此人绝非寻常权贵。
那人察觉到了看向自己的视线,于是笑吟吟的回望,轻声问——不甘吗?
——不甘这大道,如此对待你和你的部下吗?
那为何不违逆天道而行?
“即便身为鬼神,执掌轮回数千年,但有时候也不由得感叹,真是天地大道无常法。”
张无病的声音拉回了邺澧陷入记忆中的神智。
“在我作为鬼神死亡的时候,我可真是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酆都之主也会爱上某个存在,还在天地的见证下,主动与生人结下姻缘。”
张无病抬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是看向邺澧,撇了撇嘴说道:“毕竟某个鬼神,脑子里好像根本没有感情那根弦,连人间都漠视如尘土。”
“虽然我猜到大道会去找你,毕竟在一众鬼神之中,你实在是过于特殊了。但我本以为,就算天地坍塌,你也不会同意大道的求助。而且。”
张无病顿了下,才眼带笑意的道:“我以为直到你身死道消,都会一个人死亡。没想到,你竟然和恶鬼入骨相在一起了。”
“说准确一点,是时洵。我的爱人是燕时洵。”
邺澧咬着重音提醒,像是在警告张无病,不要随意迈入凶兽的领地,觊觎凶兽紧紧藏在怀中的珍宝。
张无病微讶的挑了挑眉,随即眼波流转,像是碎星撒在了他的眼眸中。
他笑吟吟的道:“你这样,让我忽然也对燕时洵有了别样的好奇心……”
“想都别想。”
邺澧压根没把张无病恶意的挑衅放在眼里,他冷哼了一声,漠然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在时洵眼里,你就是他儿子。”
张无病:“……”
你这个鬼神,好不会说话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邺澧还嫌不够,又乘胜追击,唇边挑起僵硬的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往常都跟着路星星和井小宝一起称呼,忘了?快叫妈。”
张无病:“…………”
啧,那个小蠢蛋,净给他找麻烦。
但严格来说,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他骂那个小蠢蛋好像就是在骂自己……啊,好烦。
张无病的眉眼间拢上一层阴郁之气,他鼓了鼓两腮,气鼓鼓的却不好说什么,不想在邺澧面前给另一个自己拆台,就只能憋屈的生闷气,快要憋出内伤了。
难不成是投胎太多次,魂魄有所损耗,那个小蠢蛋在轮回的过程中撞了脑袋?
张无病在心里快要把另一个自己骂死了,却果断忽略了当年抱燕时洵大腿的时候,自己也很欢乐的事实。
张无病:输了!!!
邺澧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缓和了神情,率先迈开了长腿,向着燕时洵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走吧,我家好大儿。”
他忽然觉得,生人张无病也没那么碍眼了。
——最起码让他涨了一个辈分,还从源头就去除掉一个潜在情敌的事情,让他很是满意。
邺澧:时洵的这个好大儿,我认可了。
张无病:“…………”
阎王黑着脸,恨恨的磨了磨牙,却还是拎着折扇跟了上去。
能怎么办!大道还要靠这一对救,他连转身甩袖离开的自由都没有。
不过,阎王也没有想到,燕时洵不仅感知敏锐,就连决定也如此果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睡在张无病阴影中的阎王,并不像生人张无病那样无时无刻的跟在燕时洵身边,对燕时洵的性格了如指掌。
当燕时洵果断下了决定,击碎在湖水中的保护罩脱离鬼戏的时候,阎王望着燕时洵卓绝不凡的身姿,眼眸中闪过惊艳。
这就是……被大道选中的人物啊。
有那么几个瞬息,阎王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视野被燕时洵的身影填满。
常人都习惯留在安全之处,拒绝未知的改变,也做不到当机立断转变方向。
他们会被现在的安全和舒适迷了眼,看不到平静下潜伏的危险。
但是燕时洵,却看破了一时平静的虚妄,毅然选择了前路未知却更可能是正确的那条路。
身为前鬼神的阎王看得很清楚,白三叔家院子的安全,只是一时的,即便有他撑着,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最后也只有死亡一条路可走。
这里是鬼戏,失去了谢姣姣这个主导的鬼婴,就等同于群鬼无主,只会让留在这里的鬼魂陷入厮杀,争夺这方天地的主导权。
就算燕时洵能够一力压下群鬼,但是却依旧会被留在鬼戏之中。
一旦作为鬼戏和现实链接媒介的白师傅身亡,那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人的魂魄,都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就像曾经白姓村民们所经历过的那样。
阎王已经做好了由他来引导所有人离开鬼戏的准备。
却没想到,燕时洵先他一步,已经剥离开所有人的魂魄和虚假的肉身,果断击碎鬼戏,让所有人的魂魄坠向鬼戏边缘,前往现实。
那一刻,阎王忽然明白了大道选择燕时洵的原因。
这样的人……即便不是恶鬼入骨相,也一定能够从死局中,拼尽全力找寻到唯一一线生机,令生机重新焕发。
燕时洵从不绝望,他不畏惧失败和死亡,只问如何达成最好的结果,所有的努力都在向着成功靠近。
这份坚韧,也连带着感染了他身边的所有人。
好像有他在,太阳便永不坠落。
阎王的眼眸中染上笑意,在魂魄与现实交接的天旋地转中,低低的笑出声,引起胸膛的一片震动。
燕时洵啊……大道真是,算无遗策。
随即,无论是阎王还是邺澧,都彻底坠入黑暗。
所有人的魂魄都好像坠入幽暗的海底,失重感紧随而来,然后猛然又升向海平面,抬起眼时,仿佛还能看到太阳的光线透过海面洒进来,波荡间如破碎的金鳞,美不胜收。
“砰!”
巨响传来响彻耳边的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破水而出,回到了海面上的现实。
当他们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白三叔家的院子,也不在湖底。
而是……一片昏暗的荒村。
荒废的村屋早就没有了人类的踪迹,被厚厚的青绿苔藓覆盖,杂草掩去了道路,只剩下窗口黑洞洞的在苔藓下露出来,一片黑暗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混合着腐臭的潮湿血腥味道钻入鼻腔,令众人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刚刚的鬼戏中脱离了出来。
那他们现在……这是在哪?
燕时洵环视四周,村庄虽然已经破败,但熟悉的轮廓依旧唤起了他的记忆,让他回想起了之前郑树木带着他参观村子时的所见。
这里才是真实的白姓村子。
在几十年前郑树木灭村之后,村民们的魂魄和尸体都被郑树木扔进了鬼戏中,剩下的村庄自然也就荒废了。
按理来说,这里应该只剩下白师傅一个人还在居住。
他们这是彻底离开鬼戏,回到现实了。
但不等燕时洵松口气,下一刻,他忽然神色一肃,发觉了这方天地的异常。
燕时洵重新感知到了天地,但奇怪的是,他隐隐有种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向他涌来的感觉。
那是……
鬼气。
荒村附近,占据了主导位置的不是人,而是鬼。
阴阳已经颠倒了。
虽然在鬼戏中时,燕时洵就已经因为张无病持续的异常而发觉了这件事,但真正看到时,仍然令他心惊。
谢姣姣死亡后,鬼道依旧没有死亡,反而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在疯狂的向四周席卷。
现在是白纸湖,但如果不立刻找到谢姣姣最初诞生的源头,鬼道还会一直向外蔓延,直到彻底吞没天地。
而谢姣姣最初的悲剧……
燕时洵抬眸,越过低矮青绿的村屋,看向不远处那一片闪烁着微光的湖面。
是白纸湖。
谢姣姣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已经死于白纸湖。
或许是湖水有问题?
不等燕时洵想清楚,忽然有光线不断抖动着晃过来又移走,在昏暗中格外显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燕时洵很快就辨认出,那应该是被人拿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
救援队!
燕时洵心中一惊。
而下一刻,从村屋转角后跑过来的人影,也证实了燕时洵的猜测。
正是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
他们的神情间夹杂着悲痛,紧咬着牙关往前跑,除了奔跑的声音外一声不吭,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他们手中的强光手电筒在向着相反的方向照去,假装自己在往那个方向跑,尽量迷惑后面追上来的东西。
但生人的血肉味却是掩盖不住的。
除非他们所有人真的死亡,否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温度和血肉味,就会让他们像是标靶一样,即便在黑暗中也格外显眼。
身后那些木雕偶人依旧紧追不舍。
并且随着救援队众人被木雕偶人左右拦截,被逼着深入村庄,从四周扑向他们的木雕偶人也越来越多。
一双双无机质的木质眼珠亮起猩红的微光,在黑暗中依旧掩饰不住其中的贪婪狰狞,对血肉的渴望。
救援队众人拼了命的奔跑。
但是在鬼怪为主宰的地方,他们所有的防御手段都尽数失效,更别提还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白师傅,越发拖累了速度。
很多人心里都不由得浮出绝望,悲凉苦笑着自问,难道他们今天真的要身死于此了吗?成为那些鬼怪的养分。
但救援队没有想到,在他们转过一个拐角后,竟然看到一道道身影就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救援队本来以为又是那些木雕偶人,悲愤之下咬着牙想要硬冲,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盾牌,为其他人冲出一条生路来。
却没想到强光手电晃过,在紧绷的神经下,他们竟然产生了那些身影有些熟悉的幻觉。
这些木雕这么厉害吗?都能制造幻觉了?
救援队员心中一惊。
但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忽然听到官方负责人惊呼出声:“燕先生!”
燕……燕时洵吗!
他在这吗?
救援队员们一愣,随后带着一丝侥幸的期冀向前看去。
却见黑色大衣穿在燕时洵身上,显得他本就挺括的肩膀越发坚实有力,好像可以挑起天地重担。
在他怀里,还打横抱着一具身躯。
而他眉眼锋利冷肃,威势惊人。
却没有让救援队员们被惊到,反而在看清了前方那道身影的模样后,忽然有种安心感从心头涌起。
“真的是燕先生吗?不是我们的错觉?”
“天啊,是燕先生!”
“但燕先生他们不是失踪在皮影博物馆里了吗?怎么会在这?”
燕时洵听到对面的声音,也确认了他们就是前来寻找节目组众人的救援队员。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追赶在救援队员身后的木雕偶人。
果然,那些村民们就算死了也没有悔改过。
以前被郑树木兄妹囚困在鬼戏中时,拼了命的想要投胎想要离开。现在有了脱离鬼戏的机会,它们反而不满足于此,还想要血肉和力量。
燕时洵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的同时,符咒清晰的音节从他唇间吐露出。
“上天下地,断绝邪源——!”
无形的气势从他身周猛地向四面八方溢散开去,惊起四面尘土。
不等木雕偶人感受到害怕而退缩,就见黑雾化作凶兽,嘶吼着正面扑向它们,直接将它们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声重重的摔地闷响。
黑色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狰狞锐利的尖牙几下就将木雕偶人撕碎,不等它们惨叫出声,就已经被吞入腹中。
唯余几声破碎的木头骨节相撞的声音,在荒村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的骇人。
远处落后了一长段还没有跑过来的木雕偶人见状,畏惧得连魂魄都颤抖了起来。
对于幽冥的恐惧终于压倒了贪婪,让它们被生人血肉激起的贪欲而混乱的魂魄,终于重新记起鬼神的恐怖。
它们立刻转身欲逃。
一瞬间,猎物和猎人的地位颠倒。
燕时洵抬起眼眸,越过救援队众人的身影,目光沉沉的看向飞快跑远的木雕偶人。
不等他追过去,就听到旁边传来几声轻浅笑意。
燕时洵侧眸看去,却见张无病微微垂着眼眸,清隽的俊容上是压抑许久后的恣肆淋漓。
张无病将抵着唇的折扇缓缓移开,漫不经心的扣着折敲了敲自己的手臂。
顿时,原本只是刺绣在张无病一袭长衫上的狰狞凶兽,立刻活了过来,咆哮着冲进黑暗中。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从他们身前跑过去,掀起的狂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等他们缓过神来再看去,就见远处的木雕偶人,全都惨叫着破碎成混杂着腐肉枯骨的碎片,倒在地上。
包括救援队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能听到有人在恐惧惊骇的吞口水,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格外的显眼。
不少之前就与生人张无病相熟的救援队员,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才终于颤巍巍转过头,神色复杂惊恐的看向张无病。
这,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倒霉小导演吗?
不对!
这真的是人能够做到的吗?难道这是燕先生分裂出来的?
在神情各异的目光中,张无病不紧不慢的敲了敲手中的折扇,这才带着笑意掀了掀纤长眼睫,缓缓抬眸看向身旁的燕时洵。
“再怎么失去了鬼神身份,我曾经也是群鬼之主,居于亿万群鬼之上。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张无病轻笑,声线磁性清澈,却令所有不明真相之人胆寒:“阎王要你三更死……自然是,当即赴死。”
燕时洵扫了眼呆若木鸡的救援队员们,皱眉看向张无病:“你吓到他们了。”
张无病耸了耸肩,嘴上说着抱歉,却毫无诚意,面容上依旧带着笑意。
他抬起手中折扇,遥遥指了指天上地下:“既然这里鬼道做主,岂不是鬼婴主动为我做的嫁衣裳?”
“不出手试试,怎么对得住鬼婴的热情呢?”
明明张无病在笑,但所有救援队员,连同官方负责人在内,却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升起,一路蔓延而上,几乎冻僵了身躯。
但站在燕时洵和张无病身后的嘉宾们,却都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往常脾气最差的宋辞都默然无言,谁都没有主动开口为对面的队友解释。
……我要说这个倒霉到天天遇见鬼的小导演,就是阎王,你信吗?
张无病低低笑着,眼眸中波光粼粼,像是长久被压制到一动都不能动之后,终于有了舒展身躯的机会那般畅快。
从百年前鬼神殒身之后,他已经躲避了大道太久,投胎轮回了太多次,甚至快要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而现在,终于!
大道在此式微,鬼怪当道,遮蔽天地感知。
这岂不是他舒展筋骨的最佳之处吗?
阎王有那么一时间,忽然觉得鬼婴也没那么可恶了。
他漫不经心的左右掰了掰脖颈,关节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嘎嘣”声。
这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更加令众人觉得心中惶惶。
官方负责人惊疑不定的注视着张无病,不明白张导演这是怎么了。被鬼上身了吗?
燕时洵扫过官方负责人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微微皱了下眉,还是平静的道:“不用担心他,能上身阎王的鬼,还没出世呢。”
阎王?
什么意思,外号吗,还是什么搞怪的称呼?
总不能是真正的那个阎王吧!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恍恍惚惚,连思维都混乱成了一团。
他想说什么,但张开嘴却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总觉得他熟悉的世界整个碎了。
张无病轻笑着抬眸看向燕时洵:“那我就去了。”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张无病俊容上带着清浅愉快的笑意,缓步走向荒村深处。
折扇在他的手掌心敲击出古老玄妙的韵律,每一下似乎都有其渊源出处,只可惜人间断了传承,早已不知道其中含义。
黑暗很快吞没了张无病的身影。
下一刻,惨叫声从荒村深处传来。
随后是跑动声,木头撞击声……像是木雕偶人在逃亡。
救援队员满脸不可置信的错愕。
燕时洵眼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