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晋江
郑树木的脊背深深弯了下来。
常年劳作使得他有着结实高大的身躯, 带着成年男性的力量,多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痛苦折磨淬炼他,像是火中淬钢, 坚硬顽强。
正是这双手,沾染过上百村民的鲜血,试探过血肉的温热和冰冷。
也是这双手, 拿起了刻刀,一刀一刀, 将自己的仇恨倾注进了一具具木雕偶人中,然后冷眼看着那些年幼时仇恨却无能为力的仇人, 日夜痛苦哀嚎于鬼戏之中。
可是现在, 这双手却只抱住了小女孩单薄的肩膀。
却颤抖得像是捧住了一整个世界, 唯恐这颗被自己保护的珍宝, 被其他人所伤。
可是……
可是燕先生说的对, 这份罪孽,到底要波及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他已经被困在仇恨中太久了, 难道还要甜甜也承受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吗?
明明……明明母亲最初起名甜甜,是想让这个妹妹一生无忧, 为什么却反而事与愿违?
郑树木痛苦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姣姣一时呆愣在了郑树木的怀中, 她的头脑乱糟糟的, 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一天, 从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哥哥, 竟然会反驳她的话。
“甜甜,哥哥杀够了, 也杀累了, 对于那些村民的折磨, 又何尝没有反馈回到我们自身?”
郑树木的眸光一片模糊, 像是冰花蔓延在玻璃,就连他的声音都带着不真切的飘忽感:“镇守地狱的……从来就不是生人,而同样是恶鬼啊……”
乘云居士曾说,西南就是旧酆都所在,那里是群鬼居所,终年哀嚎声不断,鬼差巡游镇守恶鬼。
如果村民们是恶鬼,那亲手送他们进了地狱,眼看着他们经受酷刑的他,又是什么?
如果燕先生和外乡来人是当年的他,那如今的他……又与恶鬼何异?
他岂不是变成了曾经最被他厌恶的人?
郑树木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直到燕时洵厉声质问,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画地为牢,无论是自己还是妹妹,都被自己亲手囿困于此。
这不是复仇。
他期待的未来依旧没有来。
“甜甜,哥哥错了太多次,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郑树木哽咽着,他低下头,双手颤抖着捧起妹妹稚嫩的脸颊,眼泪掉下来,砸在妹妹的脸颊上,然后缓缓滑落。
“哥哥,想做一次正确的事情。”
“就像是乘云居士,或是燕先生那样……”
他没有自己的道,也不是修道之人。但是他见过天地间最伟大的修道者以身殉道的那一刹那,见过天地也为之动容认可的瞬间。
他曾于地狱中,仰头望见了纯白的鹤影,方知自己已堕落至深,想要追逐却无法挣脱群鬼的沼泽。
可他也想要于天地,见云雾。
而现在,他再一次看到了曾经错过的那一线希望。
——驱鬼者潜入地狱,于群鬼之中,向他伸出了手。
而这一次,郑树木不想再错过,然后在下一个五年十年里,日夜悔恨。
“在乘云居士死后,我曾发誓,从此再不伤害一条生命,不离开村子半步,守着你,直到我死。”
郑树木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柔情,他甚至抬手,为妹妹将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拢到了耳后。
他嘴边的笑意,是将死之人放弃了整个世界时的释然和解脱。
“妹妹,哥哥放不下你,所以……和哥哥一起走吧。”
“在一切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终结这一切,然后等待下一辈子,我还做你的哥哥。”
“到那个时候,再让我来弥补这辈子做错的所有事情,做一个合格的哥哥。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你。”
郑树木的声音越发低沉,最后微弱如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谢姣姣在听到郑树木说的话时,心里就涌现出了不好的预感。
她想要挣脱郑树木的怀抱,但是郑树木的手臂却像是铜墙铁壁,任由她如何挣扎都撼动不了半分。
“郑树木!”
谢姣姣气疯了:“你现在是要背叛我吗!为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是我哥哥吗?你不是对母亲的遗骸发过誓,要保护好我吗?你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骗子!”
女孩尖锐的喊叫声,每一声都刺痛着郑树木的心。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只是默默流着眼泪,任由谢姣姣在自己怀里挣扎,拳打脚踢。
郑树木隔着戏院里重重鬼气腐尸,深深的看向燕时洵,苍老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疲惫和苦痛后的平淡,坚定得不可被撼动。
燕时洵的眼眸一眨不眨的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在郑树木看过来时,他微微垂下头,朝郑树木致意。
“剩下的……请放心交给我。”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喟叹。
面对着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鬼婴,燕时洵从来不敢放松警惕。他深知鬼婴的强大恐怖,因此本就谨慎的行事也越发小心,在一击不成之后,就迅速重新在脑海中重构出了数个解决方案,一一验证可行性。
就在那个时候,燕时洵注意到了属于郑树木的气息。
也因此,他心中萌发出了说服郑树木,让郑树木出手解决鬼婴的想法。
虽然郑树木是生人,但实际上,他不仅继承了郑家传承下来的替骨之术,也在木工一途上登峰造极。
在谢姣姣因为绑架案而被唤醒记忆之前,是郑树木据守一方,手刃仇敌,将白姓村子的人一个个亲手送进死亡,一手缔造出了白纸湖灭村惨案。
纸钱纷扬铺满了湖面,恸哭声数月不绝。
郑树木同样在反复的死亡和新生中,顿悟了生机。
只是后来,他将这一切拱手让给了谢姣姣,又因为李乘云的出现而大受震动,选择了从此收手。
但说到力量。
与谢姣姣几乎是相同人生轨迹……不,甚至比谢姣姣还要悲凉苦痛的郑树木,他所拥有的力量,与谢姣姣同源,毫不逊色于鬼婴的谢姣姣。
谢姣姣最起码还拥有过谢麟九年掏心掏肺的疼爱,失踪的几十年间,也一直被谢麟挂心,她有真心爱她的人。
但是郑树木,什么都没有。
当年那个小少年,眼睁睁目睹着怀有身孕的母亲沉湖复又浮出来,撕心裂肺的苦痛却无人安慰,他带着一身伤痕,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中,逃出了村子,颠沛流离十几年,尝尽人间百态,体会过所有的艰难困苦,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苦难淬炼了他。
还是个青年的郑树木,在学成出师之后,亲手策划了整个村子的死亡,却无一人能与他分享快乐和痛苦。
当他站在满地尸骸间回头望去时,只有冰冷山风呼啸而过,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除了白师傅,再无人记挂过郑树木,不知道曾有这样惊才绝艳的木匠存在过。
他本该是受尽赞誉的木匠大师,却深陷于此,不得离开。
痛苦和愤怒是酝酿一杯酒最好的原材料。
燕时洵断定,如果不是李乘云在多年前途径白纸湖,身体力行使得郑树木大受震动甚至决心就此收手,那郑树木会在之后的几年内,成长到足以与鬼婴抗衡的地步。
甚至到最后是谁诞生出新的天地,都有待商榷。
因此,燕时洵的计划之一,就是在李乘云的基础上,再推郑树木一把。
他就像是冷酷理智的机器,毫不留情的掀开郑树木的伤口,让他重新回忆起以往的痛苦回忆,感同身受于节目组众人。
——郑树木的软肋,从来都是他的家人。
燕时洵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刺进郑树木的心脏。
谢姣姣自以为的挑拨离间没能动摇燕时洵,她再如何是鬼婴,是所有怨恨和鬼气的集合体,但终究没有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
为人时被谢麟的爱保护得密不透风,堕为恶鬼时又有郑树木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所见到的痛苦与人间,不及燕时洵万分。
却反而被燕时洵回马枪,动摇了郑树木。
燕时洵在向着郑树木垂下头的一刹那,唇边勾起笑容,然后又在他抬起头时,如雪般消融。
郑树木有了燕时洵的保证,终于含笑阖了眼,像是交待完了此生最后留恋之事,然后抱紧了谢姣姣、
火焰猛地在他身边升腾而起,瞬息便将两人团团包围,空气在高温下剧烈颤动,倒映在谢姣姣的眼眸中,将她阴沉的眼睛点亮如金红夕阳。
皮影戏台上,烛火倾倒,火焰瞬间顺着幕布蔓延,燃烧了整个戏院。
腐尸和木雕偶人转身欲逃,却根本比不过火势蔓延的速度,转瞬便被火焰吞噬。
谢姣姣惊恐的看着周围的火焰,颤抖着哭喊到歇斯底里。
她操控着所有的木雕偶人,因果反馈,她操纵生命,也被生命操纵。
槐木帮助她将所有鬼魂困在了这里,却也同时将木属性的弱点赋予了她,让她的魂魄与树木牢牢的捆绑在一处,无形的鬼婴因此有形,也有了可以被攻击的弱点。
她畏惧来源于郑树木的火焰。
那把大火,曾经在所有白姓村民的魂魄中烧灼,甚至投射在皮影戏中,使得郑树木家和村子的房屋上都带着火焰烧灼的痕迹,那是郑树木向天地和李乘云做下不踏出白纸湖半步的誓言的见证。
郑树木一直都有机会压制妹妹,但是他舍不得。
可现在,做哥哥的终于狠下了心,回应了很多年前对李乘云的誓言。
火焰迅猛吞噬戏院,原本昏暗的空间被映照得金红,滚滚热浪驱散阴森寒意。
谢姣姣尖利的喊叫声从火海中传来。
“郑树木!郑树木!!!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啊啊啊啊!!!”
“哥哥,哥哥救我……救救姣姣,别……”
谢姣姣在哭。
她怀中的小木偶人摔在了地面上,浑身血液,仰躺着看向被火焰照亮的天幕,直愣愣的眼珠忽然眨了下。
随即,血泪从小木偶人的眼眶里流淌下来。
它努力伸出手臂向谢姣姣,想要将谢姣姣护在自己身后,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可是被做成了木偶的身躯,就连这样微小的事情也做不到。
小木偶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终于,当火焰烧灼到它身上的时候,它深深眷恋着抬头看着谢姣姣。
然后,无力的垂下了手臂。
被火焰彻底吞没。
“妹妹……”
火光映红了燕时洵的俊容,他微微眯起眼眸,被跳动的光亮刺得眼眶发酸,薄薄的水雾涌上来,眸光潋滟如夕阳落了水面,碎金波澜。
而一直守在燕时洵身后的邺澧,也缓步上前,走到了燕时洵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邺澧漠然的注视着想要伤害燕时洵的鬼神,就这样惨叫着在火焰中挣扎着身形晃动,内心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就算谢姣姣不死于郑树木之手,他也不会放过她。
穷尽酆都将士鬼差,他也定要口出狂言的新鬼神为这份狂妄而身死于此,不给她丝毫伤害燕时洵的机会。
倒不如说,郑树木及时认清形势的举动,反而救了谢姣姣,让她最起码死的不是太痛苦。
郑树木以肉身承火焰,一寸寸烧灼之痛,他却一声都没有吭,到死亡的时候,依旧眼带释然的笑意。
无论是他的罪孽,还是父母的仇恨,都终结于此,从此再无延续。
郑树木全不了对于李乘云的追寻和对妹妹的愧疚,挣扎之中,他也只好以身做瓮。
最起码,当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获得了魂魄上的宁静。
他看着被烧灼成灰烬的谢麟,浅浅叹息一声,也在火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无穷无尽安宁的黑暗中。
谢姣姣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埋没于火焰的噼啪声。
火海中的身形轰然倒下,摔落成满地灰烬。
同时被灼烧殆尽的,还有整个戏院里所有的腐尸和木雕偶人。
无论是囚困着村民们魂魄的偶人,还是尚未来得及替换、为节目组众人准备的偶人。
整个承载了谢姣姣一生悲剧与苦痛的湖中戏院,都在火焰中轰然坍塌,无论是传承千年的鬼戏,还是被困在其中有罪的魂魄,全都葬于火海之中,被郑树木的死亡带走。
邺澧微微垂眸。
他看着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的将燕时洵的手包裹其中。
微凉的触感唤回了燕时洵的神智,他收回定定注视着火焰的目光,侧眸看向身边的邺澧。
随即,轻轻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