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镇魂柱
在朝阳村, 生而为人的尊严，仿佛是可以随意向别人兜售的。
这是郁棠在朝阳村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在朝阳村的祠堂前，他们找到了朝阳村的村长，村长正在打扫祠堂, 他们只好在外面等待。
祠堂的大门前竖着六根大红色的柱子, 红柱的直径约有一米, 高约六米。
“这六根柱子立在这里好奇怪，偏偏还是红色。”
“这是镇魂柱。”
“你还研究风水？”
“略有所学。”
有钱人大多看重风水, 季回雪混迹金融圈，了解这些也不足奇怪。
“不过为什么说它们是镇魂柱？”
季回雪幽幽地说：“你不觉得它们很像六炷香吗？”
一阵阴风吹来，郁棠不由地冷颤。
这时, 村长从祠堂里走出来, 他穿着铜钱纹的背心，尽管头发花白，仍然精神矍铄。
村长摘下老花眼镜, 笑嘻嘻地迎上来。
“让两位久等了。”
村长热情地邀请两人到他的家里喝茶。
“听说这祠堂是首富陈百川和张明德出资修缮的。”
“是啊, ”村长点点头, “当时我们村经济不宽裕, 全靠陈首富和张议员，他们是我们村的大恩人。”
大恩人？
郁棠眉眼低垂, 在联邦，虽然没有命令禁止这种行为，但郁棠没想到，在朝阳村，这种事竟然可以放到明面上交易。
之前有人曝光过朝阳村的产业链，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就像李又周画的那幅画, 虽然引起部分关注，但始终没能掀起什么波浪。
在朝阳村的背后，是否有人为这种产业链背书？是否存在着不为人知的保/护/伞？比如陈百川和张明德。
如果他们就是幕后操纵者，那么倒是可以解释朝阳村始终存在的原因。
沿着公路走了五分钟，村长掏出钥匙打开门。
矗立在郁棠眼前的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大门两边贴着白色挽联，看起来前不久才办过丧事。
客厅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岁左右。郁棠记得这人，他是那25名死者之一，没想到他竟然是村长的儿子。
给儿子上了一炷香，村长端出来两杯茶。
“两位是来找我们做生意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了解过我们朝阳村？”
村长端来一个火炉，火炉里的炭火已经燃尽，他往里面加了新的木柴。
“我们不是很了解。”
“我们朝阳村本来穷得叮当响，但是几年前…”村长顿了顿，接着说，“我们村靠着这个生意，赚了好多钱。”
火炉里再次燃起火焰。
“男人们也不用出去累死累活地打工，每天在家打打牌就行了，而且家家都盖上了小洋楼，开上了小汽车。”
郁棠抬头，恰好撞上村长骄傲的目光。
他眼里的餍足和贪婪，都是真情实感的，如同郁棠心里对村长的恶心，同样是真情实感的。
说着，村长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他说：“我们村的经济水平甚至能超过联邦发达地区的农村，这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
“甚至还有人专门来参观学习呢，比如说那个李又周，听说她还是什么画家呢，专门到我们村里找灵感。”
“这个不会有影响吗？”
“这有什么影响？虽然这些搞文艺工作的都喜欢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但是她们一年来住好几个月，还给我们村创收呢，而且多亏她们，现在我们的客户几乎遍布整个联邦，我们还准备拉隔壁的几个村一起致富呢。”
还真是两头的钱都赚啊，郁棠讽刺一笑。
“如果选择你们村，不会有什么风险吗？”
“你完全可以放心，只要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不能提供的，所有手续我们都会帮忙办好的。”
“如果发生意外怎么办？”
“你放心，发生意外都是命，不会额外收费，我们很有契约精神的。”
村长应该和吴彩云很有共同语言，郁棠想。
郁棠试着从村长口里打听关于那25人的死和客户的具体名单，但村长讳莫如深，始终不肯透露半点信息。
送两人到门口，村长笑眯眯地说：“不瞒你们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卸货了，你们要是有想法，尽管联系我。”
“儿子要卸货了？”
“是啊，让大金牙常伟他妹妹帮我弄的，特意选的儿子，”村长絮絮叨叨地说，“我运气不好，晚年丧子，虽然有好几个女儿，但毕竟还是要有儿子嘛，不然我死了，难道指望我的女儿来给我上坟吗？”
她仿佛是站在井口，和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说话。
“难道你儿子给你上个坟，你就能在棺材里原地复活吗？”
季回雪按住郁棠的手，他缓声说：“不好意思，她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被我宠坏了。”
村长脸上青白交加，他强忍着怒气说：“你们要是还想做生意，尽管联系我。”
离开朝阳村之前，郁棠又遇到了那个阳台上的孕妇，她正拿着扫帚扫院子。
女人的肚子大得可怕，里面正孕育着一个生命。
看到郁棠和季回雪，常丽丽把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冲两人笑了笑。
她说她叫丽丽，常丽丽。
“你长得好好看，像瑶瑶一样好看。”
常丽丽的笑容淳朴无比，郁棠莞尔，说：“你也很好看。”
在和常丽丽的交谈中，丽丽表现出的智商和五六岁的小孩子差不多。
郁棠正满心疑惑，之前缠着他们的金牙男再次凑过来，他高兴地说：“两位哥姐是不是看中我妹妹了？她是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的，不是先天的，不会影响孩子，你们放心。”
傻子？如果常丽丽是傻子，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什么？
郁棠深吸了一口气，11区的女性权益，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她原本不打算打草惊蛇，可事到如今，郁棠实在是忍不住心里的怒火。
对常丽丽来说，她比袁安安更没有选择，袁安安或许尚有几分逃出沼泽的希望，但常丽丽连半点机会都没有。
她对人世间的一切险恶都无所知。
比起虚无的来日方长，郁棠还是更喜欢眼下的有仇报仇。
“你是不是看中我妹妹了？你要是相中她了，咱们可以先定下来，等她卸货后，立马给你们安排，怎么样？我大金牙绝对说话算话。”
大金牙？
“你是常伟？”
常伟拍了拍胸口，说：“我就是常伟啊，别人都叫我大金牙。”
常丽丽肚子里的孩子是村长的？
郁棠只看见他脖子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寓意平安长寿，可常伟这个畜生，哪里配平安长寿吗？
真是讽刺，平安符都戴在了村里的男人身上，真正该戴平安符的人，不是那些被推上产床不得不孤身过鬼门关的人么？
她不信因果报应，更清楚所谓朝阳村的诅咒背后必定有人为因素，但这是头一回，郁棠期望人间果真有因果报应，更有十八层地狱，在人生路的尽头，等待着这群畜生。
她轻轻握紧拳头，地狱般的朝阳村，应该毁灭。
在季回雪的眼里，郁棠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两人难得默契一次。
季回雪问：“你家里有人么？我们要不进去谈谈？”
“没有，我妈和我媳妇都出去买年货了。”
三人走进房间，季回雪顺手带上了房门。
“你开个价。”
“这位姐，你是不是看中我妹妹？我保准你满意。”
郁棠眼波流转，最后落在常伟的脸上。“我看中了你，多少钱？”
“你这是什么话，”常伟连连摆手，他说，“可是我又不能生孩子？”
“买你的命。”季回雪拿出钱包扔在桌上。
“你疯了吧？现在什么时代了？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常伟看郁棠和季回雪的眼神像是看疯子。
这就是既得利益者的恶心面目，只有在触及自身利益时，才会跳脚。
“如果在你的眼里，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妹妹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那么，用钱买你的命，有什么错？还是说，作为商品的你，想要讨价还价？”季回雪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冷，他再次感受到了血液沸腾。
“你讲不讲法律？张口就要人的命，你们两个是哪儿来的不知人间疾苦的侠义人士啊。”
侠义人士？郁棠莞尔，她厉声说：“她是你妹妹，而且她只有小孩智力，你怎么敢做这种事？”
“她是我常家的人，关你什么事？”
常家的人？郁棠冷笑着说：“你有把常丽丽当人吗？”
“怎么没把她当人了？常家不缺她吃，不缺她穿，一个傻子能活得这么滋润，够好了，不就是让她怀个孩子，我没把她赶出家门算好的。”
不就是怀个孩子？郁棠冷笑，旧社会的奴隶主大概很能和他共情，不过是保障最低生活，就自诩对别人有天大的恩赐。
“是啊，哪怕是傻子，也要榨干她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你们两个没见过世面吧，我告诉你们，你惹急了我，就算把你们两个整死，也不会激起半点水花。”
死在朝阳村也不会有半点水花？看来朝阳村的水，还真是深啊。
低头拨着腕上的手链，郁棠抬手就是一巴掌打过去。
“谁给你的底气，和我这样说话？”
“你怎么敢打我？”常伟伸着脖子，气呼呼地问她，“我们村在上面有人。”
“上面的人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是张明德？还是陈百川？”
“你……”常伟略显惊诧地望着郁棠，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女生来头并不简单。
抬起常伟的头，郁棠轻声说：“记住现在这种感觉，我是刀俎，你是鱼肉。”
痛快地揍了常伟一顿，郁棠揉着手腕，神情冷漠地走出房间，警方和11区的妇女组织正在赶来的路上。
旁观一切的季回雪缓声说：“你揍他的动作不是很流畅。”
郁棠白了他一眼，她说：“很久没有揍人了，技术上有点生疏。”
这件事她已经报给林几何，有林几何在，没人敢和稀泥。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要不要吃颗糖？吃颗糖就会开心的。”
常丽丽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玉米糖，塞在郁棠的手里。
“他们说，里面是个男孩子，他会不会喜欢和我玩啊？”
郁棠沉默了半晌，她心里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没有一句可以回答眼前的女人。
阳光之下灰尘散漫，一粒灰尘轻轻地落在丽丽的脸庞上，她轻轻抚摸着圆圆的肚子，仿佛美好生活已经在望，太阳在她的身后投下一片阴影，而常丽丽浑然不觉。
仿佛是从漫漫历史长夜里，从无边尸山血海里，陡然浮出这座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