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离去
两日后,天上的阴霾散去了。这是我来到雪雾城后以及这几代乌岁族人头一次看到雪雾城中没有结界隔绝的蓝天白云。骄阳格外明媚,仿佛新生。这一场劫数,似乎终于熬到头。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再次出现了新的结界,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蓝天白云依旧还能看见,城中损坏的一切都开始自行修复,破损的宫殿焕然一新,山河无恙,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梦醒之后,一切如常。
有弟子来报说山外的雪还在融化,并且形成了一片湖。
我飞身前往查看,果然如此。
雪雾城四周的群山,被结界自顶部横向分隔,一半界内,一半界外。界内有春夏秋冬,界外终年下雪。下雪的那面,常年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地势起伏大。
结界西侧的山最为矮小,偏偏山前界外的大片平地成倾斜状,两地之间形成一处广阔的凹陷区域。自两年前雪开始消融之际,便再也没下过雪,雪融化后在此汇集,源源不断地汇入,不断拓宽加深,最终成湖。湖床高于城中平地,若哪天这座小山挡不住这湖水,只怕会倒灌淹城。
我不明白,这雪原是师父为掩护雪雾城降下的,结界也是师父布下的,若师父没事,如今结界恢复了,为何这雪仍还在化?
再过了三日,传来消息说界外竟然又开始飘雪,我又去查看,直到师父回来的消息传开,又急急折回大殿,殿中却空无一人,问过后才知他和长老一行人去了结界口。我又连忙赶去。
一路上,只觉得心中酸胀,热泪不止。
这场劫数,还好我们都挺过来了,还好师父回来了。自那日他和师姐一前一后离开,我便再没怎么合过眼,也不敢让自己睡得踏实,心中总是惴惴不安,直到看到周围的一切开始复苏,心中大石才稍稍落地,如今他回来了,颇有种劫后余生重逢的激动。想必师姐也和他一起回来了吧?
在结界口见到师父时,他被众人围堵在其中。还没走近,便听众人纷纷嚷嚷附和不休。
“城主您可不能走啊!”
“是啊,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您是雪雾城的造物主,您不在的话岂不是……”
“……城主,到底发生了何事?”
“莫不是上天不再让您管着我们了?”
“……”
我顿时气血上脑,心突突直跳,当即钻入人群,挤到他旁边,一抬头才发现他那飘逸的三千青丝竟已变得素白如雪,背上还背着闭着眼的沧月。
只是,她似乎受了很重的伤陷入了昏睡。裸露在外的手臂尽是大小不一的创伤,红衣破碎,百孔千疮,遍布了数不清的暗色痕迹——那是凝固后的血。
这一刻,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我注意到师父嘴角亦隐隐有血迹,光洁细腻的额上竟多了个暗红色的花钿。
师父对我微笑道:“为师无碍,不必担心。”
我却看出了他眼底的种种复杂,愧疚、无奈、疲惫与决然。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只是,小宁,我和你师姐要走了。”
听他亲口说出这话,我心头还是骤然一紧,讷讷道:“走哪?”
“……离开雪雾城,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为何?”那我呢?
“如今为师已无力再守护这里,余下的时日里只想到外面好好看看。”
“那我和你们一起不行吗?”声音已然嘶哑难听。
“小宁,如今你已是雪雾城的新城主了,自然是要留在这里。”
“什么?师父你……”难道就为了不让我再粘着他们,就这样把我扔在这儿了?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什么?为什么不是锦舟公子?”
“对啊,锦舟公子年轻有为,能力出众,他才能堪当大任啊!”
师父力排众议:“此事,三位长老皆已同意,与此同时三位长老也要卸任,由锦舟担任大长老之职。”
再度一片哗然。
我也怔住,迷茫的望向人群中的卫锦舟和三位长老,卫锦舟对我点点头,大长老避开我的视线望向一边,二长老垂头长叹,三长老不知为何双眼红肿,看起来非常憔悴不堪。
师父不当城主也就罢了,可有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以及卫锦舟这般能力出众的人在,横竖也落不到我头上啊。而这三位长老卸任,大长老二长老年事已高到还情有可原,可三长老不是还年轻么?
“城主!您怎么能把我们扔给个毛孩子就不管了!”
“城主您可千万不能走!”
“三大长老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是啊,怎么都这样……”
“……城主您走了,那这结界……”
师父打断众人的七嘴八舌,淡淡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往后百年,雪雾城都会相安无事,只是需在这百年间找到定界珠,才不会让雪雾城再现往日之衰。”
“大家都请回吧,不必相送了。”师父劝退众人,卫锦舟协助疏散人群,不一会儿便只剩我和师父以及昏睡的沧月。
“师父,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我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定定的望着他,想在他脸上寻到一丝玩笑的意味,但没有。
“小宁,我们离开,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我和你师姐的选择。如今我仙身已毁,法力尽失,今日不走,来日也会被众人所弃。他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能够庇护他们的人。”
“你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若再用功修习,将来定能飞升。记住,为师教你的只是术,真正的道需要靠你自己来悟。你师姐受了很重的伤,我必须去外面寻找解救之法,哪怕无果,也只求余下的生命里,彼此相守,四海为家……这也是我们最后的心愿了。”
仙身已毁,法力尽失?!看着他的满头白发以及陷入沉睡的沧月,只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痛,几欲窒息。原来这就是雪雾城要付出的代价吗?
一时之间,我又突然很想笑。天资聪颖?根骨奇佳?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两个词更可笑的词。师父啊师父,你不要我便罢,为何要拿这个词来敷衍我?你的借口找的未免太拙劣了。
“对为师来说,这里是束缚,但对你来说却不一定。你原本的世界太过复杂,你爹的心愿也仅仅是希望你能安然快乐度过一生,呆在这里,也许对你才是最好的。但无论你今后如何选择,留下还是离开,这里永远可以为你遮风挡雨。这也是为师最后……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
听到此处,我心中的不解、愤懑、委屈统统被满满的酸涩淹没,顿时泪流满面。
“在为师眼里,你一直是那么乖那么懂事的孩子。只是,我和你师姐终究是不能再陪着你了。希望以后我们不在身边,你依旧能照顾好自己,百岁无忧。为师言尽于此,小宁,回去吧。”
我不再多言,抹了泪转身就走,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我屋里的案上放着给你的东西。本想等你及笄之日再给你,如今是不能了,你亲自去将它拿走吧。”
师父的声音在我身后再次响起,我却没有回应他,径直走了一小段路再回头望去,原处已没了他人影。
正要捏诀离去,手腕却被一人捉住。
卫锦舟将一件白色斗篷披戴在我身上并系好,道:“外面冷,别着凉。”
想来,这斗篷只拿出来过一次便一直被晾在屋里,这几次出界,我仗着自己会法术,哪怕每次回到界内身体都僵硬冰冷,也懒得去拿,满腹的忧虑我更是无暇顾及这些。眼下卫锦舟知道我肯定会追出界外,才将斗篷取来给我。
我对他郑重点头,心中感动,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去再看她最后一眼吗?”
卫锦舟一愣,摇了摇头:“不了,你去吧。”
我不再多言,立即屈指念诀,赶在师父离开前截住他。
雪雾山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域。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寒风呼啸,如泣如诉,时不时带起地面上的雪混着飘落的雪花在空中打转,侵入四肢百骸,异常刺骨。
这是雪雾山最后一场雪。
在雪中伫立良久,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座雕塑。没有情感,没有知觉。
一个逐渐扩大的深色结界口出现,白色的身影缓缓走出,逐渐明朗。他背着沧月逐渐来到我面前。
凛冽的风扬起我脸颊旁的发丝,我直直地凝望着对面那人,将他沉静之下不堪的疲惫与决然尽收眼底。
我双眸又开始泛起阵阵酸涩,仍想明知故问,真的非走不可吗?
可我终究,只能解下斗篷,系在沧月身上,深深望他最后一眼,道一句“师父保重”。
人影渐远,融于皑皑白雪。天地苍茫,徒留一人泣不成声。
从此,我还剩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