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梦境(4)
◎dreama
入夜。浴室的水声在持续大约一刻钟后,终于消停下来。
里面又陆陆续续传来些窸窣之声,接下来还有吹风机的狂躁声响,偶尔夹杂着男人清嗓子的喉音,声声交汇入耳,最终在浴室门打开的一瞬间时,全数归于空寂。
棕发的少年穿着一件朴素的t恤走了出来,脸颊约莫是浴室中无所释放的水汽缘故,被染上一抹绯红。出来过后,他很快走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张床边,脱力地一屁股坐下,一边摸着自己温热的双颊,一边看向了正倚在床头上认真看书的青瑶。
她手上的那本书,似乎已经看了小半。那大抵是个极为有趣的故事,故而她看的认真,偶时的咳嗽也没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但是他走出来时,她却分了神,静静地将目光挪在了他的脸上。
“洗好了吗?”
齐钰不置可否,大约是觉得这只是一个不必回应的问候而已,反而“噗通”一声躺倒在床上,又侧了脸,问:“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青瑶闻言,慢慢放下手中的那一本书,轻声回答:“明天早些起来,我们去一家当地很有名的餐厅吃早餐吧,听说味道很不错。”
齐钰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一股困意给席卷过去,连连打了两个哈欠,惹得对面的青瑶不禁失笑。
“很累了吧,齐钰。”
“啊啊,”他的语气有些委屈巴巴的,却有还有一分不甘心被戳破的倔强,“在这边逛两天了,是有点累。”
“是啊,难得逛这么久的街,一下子肯定是经受不住的。”她颇为贴心,还替他解释了一道。
齐钰在那儿耸耸肩,无奈道:“没办法,谁叫我非要来这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呢,还有青瑶你的行李也是,都不知道给送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得赶紧买些这两天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脚差点没给小爷我走断了,我回头就要给他们差评……欸对了,明天的话,就该送到了吧?”
青瑶点点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送过来的。”
“那就好,”他仿佛松了口气,接着又是一个莫大的呵欠,“我们竟然都来这里三天了啊。”
她没有做声,只静静听着,仿佛这还有后话。
而果不其然,齐钰很快便接上了下一句:“唔,说起来,青瑶你不困吗?”
“我还好,再看一会儿书就睡了,你要是困的话,就先睡吧,齐钰。”
“啊啊……真是的,逛街怎么这么累人啊,”又是一番小小的抱怨,“青瑶,等咱们回去了,你一定要多拉我去逛逛街,不然我这腿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青瑶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道:“好。”
又是一个呵欠。
“不行了不行了,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先睡了啊,晚安啦,青瑶。”
她垂下了眼帘。
“晚安,齐钰。”
大约只过了两三分钟,她甚至还没能看完手中的那页文字,少年那头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果然是困极了,很快便进入到了他自己构筑的甜美梦乡,就连她的咳嗽声也没能叨扰到他一分一毫。
看着那因呼吸而起伏的身影,她不由得想,此时他的梦中,大抵是会有青瑶的吧,那个与他度过了珍贵的大学时光的青瑶,年轻、鲜活、美好,喜爱穿白色的衣衫的青瑶,给予他世间种种美好的青瑶……绝不是现在这个总穿着绿色长裙的,满身罪恶的自己。
可她却替那个年轻的青瑶,为这个明朗的少年许下了一个泡沫般的未来。它梦幻之至,甜美诱人,可是易碎,又永不可能实现。
念及此处,她又轻咳了两声,血气在口腔之中徘徊回荡着,每时每分都昭显着齐钰那早已步入死局的愿望,和她埋藏的那个罪恶之环所致的恶果。
那么,那个唯一的绝处逢生——
她侧眼,再次看着少年起伏的肩膀,轻轻拿起了床头柜上了手机。
她轻声走进了浴室,用密码打开了齐钰的手机,又在通讯录中,精准地找到了“青瑶”的名字。
点开,然后拉到最下边,解除了来自“青瑶”的来电拦截。
随即目光一沉,拨通了给“青瑶”的电话。
“嘟,嘟,嘟——”
“嘟,嘟,嘟——”
等待的每一秒,都如同死亡前的回光返照那样冗长,枯燥。
对面最终没有接。
她将那只手机攥在手里,然后站起来,看着浴室镜中的自己,目光沉暗。
镜中的那个女人,有着苍白的脸色,和慢慢枯朽的长发,眼角不易察觉的细纹,她几乎已经能看到有一只死神的手掌自虚空而来,扼住了她的半边喉咙,慢慢将她的生命收回,当做她这三年来贪婪地享受着那原本就不该属于她的温存的代价。
她很快地闭上眼睛,似乎有些不忍再看这个模样的自己,只想,若是齐钰现在看到她的这副样子,也定然会心生疑窦的吧。
齐钰所爱的那个青瑶,那个即将被她送去另一个世界,走上与她相同的道路的青瑶,是不会有这样行将枯朽的面容的。她还是那样的年轻,使她羡慕不已。因此,她昨日才买了许多的梳妆之物,来更好地伪装成那个年轻而健康的青瑶,才能让她在死亡的边缘上,获得最后一点弥足珍贵的时间,完成那个贯穿了她大半生的愿望。
她就这样想着,念着,神思也随着自己那若隐若现的回忆飘走,还被属于“青瑶”与齐钰的回忆所禁锢,找不到归途。
直到手中那只齐钰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她回了神,拿起屏幕,看到了那上面闪烁的“青瑶”的来电,眼底闪过一丝光。
她接起来,对面少女的喉音那样熟悉,清冷好听,又有些难得一见的急切,她听着,就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一样。
“喂?齐……”
“喂?”
故弄玄虚地将声音微微放低之后,对方果然是如同意料之内的,没有再接上更多的话来。她几乎能想象得到对面“青瑶”此刻的表情,应当有六分的震惊,两分的痛楚,一分的愤怒,还有一分,大约是对她与那个棕发少年的破碎未来而惋惜吧。
“啊……这个是,齐钰的手机吗?”
她看着镜中逐渐枯朽的自己,再没有更多的犹豫。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于是她再次开口——
“齐钰还在睡着,昨晚熬得有些晚了,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替你在他醒了之后代为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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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c
“老赵,那个臭小子的手机在他病房里吗?”
“您是说齐琅少爷的吗……在的在的,我记得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了。”
“现在给他个打电话。”
“哦好的夫人,那……是用我的手机打,还是……”
“废话,当然是你的,”她瞪了老管家一眼,仿佛回答他是一件愚蠢的行为,“那个臭小子会接我的电话才有鬼了。”
听得此言,老赵正在掏电话的手突然一颤,险些就要拿不住,然后悄悄瞥了她一眼,在确定对方没有对他这一番愚蠢的行为露出不满的表情之后,才安心地拨下了齐琅的电话号。
等了大概有七秒的时间,对面才终于接听起来。
“喂,是齐琅少爷吗?你现在还好吗?你先别睡了啊,我马上就做好粥给你送过去了,那些记者没有再缠着你了吧?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不然的话我们……”
“赵叔,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等等等等!!”老赵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秦惠。在她那两道凌厉目光的逼视之下,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话被打断是一件这样幸福的事情:“呃,那个什么,我现在在本家,夫人……夫人她在这边……”
“她让你打的?”对面毫不拖泥带水,“那把电话给她吧。”
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老赵赶紧把手臂一伸,那显示着通话中的手机下一秒便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老赵这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很快地接过,挑着眉抱怨道:“喂?你这个臭小子,是还嫌你亲妈最近的事不够多吗?”
对面齐琅的声音很快从听筒中传了过来:“还知道用老赵的电话联系上我,我不认为这点事就会把你难倒了。”
“你就不能心疼我一下,”她颇有些怨气,寻了个餐桌旁的椅子便坐下了,“我刚刚已经听到你的事了,你想做什么?”
对面回答得很快,好像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似的。
“妈,我要你给我一年的时间。”
“一年?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必管,你只要知道一年之后,我自会回去公司。”
她冷冷地看了老赵一眼。
后者顿时一个机灵,霎时不知是被意会还是震慑到,即刻怯生生地退走了。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还在思索和斟酌着齐琅这一句话背后的那些隐匿。对面那个始作俑者竟也破天荒地耐心等待着,一言不发。
随后她再一次严肃了起来:“齐琅,你别忘了,我是提醒过你的。”
他的声音不带感情:“我记得,多谢好意。”
“……”
被他这样一谢,她竟有些气结,语气也不由得僵硬了些,最终扔下一句“我衷心希望你是真的记得”过后,便径直挂掉了电话。
——这个不孝顺的,愚蠢的,固执的,我行我素的臭儿子。
她随后闭上眼睛,把老赵的手机“啪”的一下扔在了餐桌上,往后面仰去。
大约用了两分钟的时间稍作休息与平复心情过后,她才再一次睁开眼,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到通话记录的第一条,回拨了过去。
安静的餐厅之中此刻只弥漫着淡淡的米粥香味,还有她有些冷淡的、不容人置疑的喉音,在这同样寂静的夜里,敲打着那一旦踏上,便再也不可回头的路途。
“那些记者还在你那边吗?知道了,你现在把手机拿给他们,我有话要和他们说。”
“对,是我,你们不是还想挖掘更多的信息拿来写头条文章吗?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
“公司?那就让你们失望了,公司不会倒闭,只要有我在。”
“我丈夫的去世只是一场意外,从头至尾也没有你们想捏造的那些无聊狗血的剧情。以及,今晚的对话我全部已经录音,如果明天或是未来让我看到你们曲解了任何我说过的话,我们法庭见。”
“我的儿子退不退出他的科研所,回不回来公司继承他父亲的遗业,都是他的自由,对此我不愿置喙,否则被你们污蔑个强势的罪名,我反倒是有苦说不出。”
“这很奇怪吗?我作为其母亲,自然劝说过他回来家里企业。他既有那样的才能,为何不为家族施展?”
“我儿子与儿媳上一周发生的那一场车祸,警方也判定了,就是一场最正常的意外事故,你们究竟是看不懂警方的最终判定,还是说你们觉得这种太过直白的结果索然无味,让你们无法借题发挥?”
“至于我的儿媳,因为身体状况常年不佳,加之这次车祸受到的惊吓较大,需要更多的时间在安静的环境里休息,不便出席,倒是劳烦你们对她的牵挂。”
“医生的叮嘱是需要她静养一年的时间,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们能够稍微保持一些职业道德,不要去叨扰我家的病人,否则的话——”
她将手放在桌上,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敲打,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就会让你们知道,我秦惠,如今也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