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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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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枝有意跟大公子院内众人打好关系,郑氏和平鹃主仆心思单纯,自然很快熟络,收拢意安也不在话下。大公子和意柔是冷清又自利的性子,不触碰他们的利益会被疏离礼待,这种人很难交心,可以暂且放下。

    陆续做了几次糕点,分发给院内众丫鬟小厮,他们也直夸桃枝姑娘人品极好,特别是住在院外,每日到院里来洒扫的周仆妇,每次过来会为她带些市集里的小玩意儿,时新的头巾、朴素的木簪子、桂花头油……她说:“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无儿无女,唯有桃枝儿一看便合缘,又是个怪可怜的孩子,舍了我这老妇两滴马尿。我啊,当真把你当亲女儿一般疼了。”

    众人的关爱是一面不见底的深潭,水面浮动一层日光,把潭水晒得暖融融,桃枝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去。作为一个普通的小丫鬟活下去,暂时忘了离奇驾崩的太后,处境艰难的父皇,逃避赐予她荣光又构建她枷锁的“公主”的身份。

    只有裘珠常常让她苦恼,同屋住着,表面和和气气,一言一行却把你我距离界定分明,有时还夹枪带棒,非要把她呛得语噎。比如她不喜欢用冷水洗漱,每日在小厨房花半个时辰烧一小

    壶热水,会被她冷嘲热讽两句:“好羡慕桃枝姑娘,功夫少空闲多,我这每日从早忙到晚,小公子也离不得我。我是羡慕不来了,就是我娘,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几十年,也没空日日给自个儿烧热水呢。”

    自从她与郑氏越发亲近,裘珠的态度便越尖酸,似乎很看不惯她这等想着法儿往主子面前凑,削尖了脑袋攀高枝的人。关键是,裘珠的娘亲方娘子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老夫人面前很能说上话,依她目前的处境,与裘珠关系僵化百害无一利。

    因此在接过那件香罗丝时,她是想要吃下这个闷亏,消解裘珠对她的敌意。大姑娘意柔大发脾气,最多罚她几个板子,这不是原则性错误,不会对她目前的名声和地位有害,或许还能引起郑氏的怜爱。

    跪在正厅前,分明看见裘珠目光中带着不忍,她的腿疼得厉害,两耳嗡嗡鸣叫,心里却无比畅快——

    站在我的身旁,成为我的朋友吧,我真的,很想很像知道什么是义结金兰手帕之交,我想要得到这种体验,让我的人生更加圆满。

    比日光更明朗的少年蹲在她身前,满面担忧,臂间抱着布包。那时她知道,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她与裘珠的矛盾从前是一道裂缝,被沈庚这一搅和彻底摔成了碎片。

    她想问,沈庚,你为何一次又一次帮我

    对于沈庚,她的观感是矛盾的。在她看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任何人对她好,必然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舒贵妃和太后对她好,是把她当成了无趣时逗乐解闷的小雀儿;父皇对她好,是因为只有她愿意花好几天时间陪他说话;慈静大师和旁的人对她好,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或多或少可供他们谋利。

    习惯了得到前先付出,习惯了衡量得失而后发,永远做出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沈庚是她生命里一个特立独行的变数,他怀着何种目的把她从京城救出来,把她当成朋友真诚相待,她想不通。他身上有种物质和精神都极度满足后的松弛感,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似乎任何事物都不能再入他的法眼,只能作为他游戏人间的一枚棋子,她想不通,她能给他什么。

    她想过二人初见时她如同一只溺水的雏燕瑟缩着羽翼,他许是在施加怜悯时获得了崇高感,可是之后她在府中如鱼得水,不再一味寻求他的庇护,他却看着挺真心地为她高兴,一如既往友善相待。

    他过分的热情让她害怕,思来想去仍无解,对于知识盲区,桃枝选择快刀斩断及时止损。

    ……

    方娘子本是陆府家仆,随老夫人陪嫁,后嫁给沈府养马的方围,在沈家生活了大半辈子。大女儿裘珠在被她安排在大公子府里,原是想着大夫人郑氏生产第二个孩子时亏耗过多,裘珠帮着照顾些,恰好她年纪也到了,若得了大公子青眼便再好不过,也可为沈家多开枝散叶。

    没想到那丫头念了两年学堂,心思越发野了,大好的机会竟想推脱过去,说要继续念书留在学堂当个夫子,被她爹用水烟筒狠狠打了一顿,才乖乖听话。这几年安分许多,不再念叨那些离经叛道的话了,只是那劳什子诗书读多了脑子钝得很,一直没能近大公子的身,一年年的拖到了十七,眼看便要熬成老姑娘了,把他们两口子愁得不行。

    今夜小儿子方达难得回家用膳,她把老夫人赏的两只血鹌鹑炖了,给丈夫儿子补补,一家人正吃饭,门忽然被踹开,大女儿方裘珠满面愁郁走进来,人也不问,哐啷哐啷从碗橱里拿出一份碗筷,夹起一只鹌鹑腿往嘴里送。

    方围停下筷子,“你吃了□□?朝爹娘撒什么气?”

    裘珠埋头扒饭,方娘子抢过她碗砸在桌上,“你爹问你话呢。”

    裘珠在桌下踹了弟弟方达一脚,“三公子怎的样样向着那小狐媚,竟为她用城东铺子交换一件香罗丝!”

    方娘子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三公子许是不想意柔姑娘难过,才买了裙子回来哄她,你也放宽心吧,你吃沈府的米长大的,又在勤书阁待了好些年,那里是她能比的”

    “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公子是为她奔波,你不知道,那丫头平日里装作乖巧懂事的样子,哄得旁人服服帖帖,我就是看不惯她这般装模作样。”

    “还有小公子,他也不记着从小是谁把屎把尿把他带大,我劝他完成夫子的作业再玩,有错吗?他倒嫌我啰嗦了,一门心思只缠着那狐媚子,有什么事儿都先跟她说去!”

    三人见她癫狂之状,大气不敢出,裘珠哭得气竭,喝水喘了口气,又踹了一脚弟弟,“我烦死她了,哪来的破烂货,非要到咱们沈府招人嫌。上次叫她扫院门,没扫两下竟说自己头晕,抛个媚眼让寿子帮她扫了,自己倒进屋里躲懒去。伺候过公主,伺候过公主怎么了,她把自己当公主了要旁人都供着她?”

    方达缩了缩脑袋,“姐,我觉得桃枝姑娘怎么着,也没你说得那样不堪吧……”

    方娘子问:“方达,你姐说得可是真的?三公子对那女子特别上心?”

    方达回道:“倒也没有吧,上个月桃枝姑娘刚来那会儿,三公子怕她在沈府住不惯,多念叨了两句她的名字,常往大公子的勤书阁里去。最近并没有啊,已经半个月没去过勤书阁了。”

    裘珠驳斥:“那你说说昨日是怎么回事?还没开始罚她呢,三公子倒寻了一件新的香罗丝屁颠屁颠跑过来,也不看看她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她会领三公子的情么?娘,你一定要跟老夫人禀明,三公子是被她迷了心智,卖出府去也好,放到田庄里去也好,总之不能叫她再待在咱们沈府了。”

    “姐你这……很不讲道理了,不会是嫉妒桃枝姑娘比你长得美,比你会为人处事吧。你分明把自个儿当成大公子院里的半个主人,不服桃枝姑娘抢了你风头……”裘珠双眼冒着丛丛怒火,方达怂了,声音渐低:“你怎么越来越偏激了……”

    裘珠气得摔了个杯子,“好啊,你走!去找她当你姐去,我不配!”

    方达不敢再说话,裘珠脾气火爆,往常也有不如愿朝爹娘撒泼的时候,方围也懒得管她,晾一会儿气自然会消了,只有方娘子呵斥方达:“傻小子,没看见你姐正气头上,也不会先顺着你姐说两句好话。”

    “裘珠,此事让老娘出马,定叫她不再碍你的眼。”

    晚膳后方娘子到老爷夫人住的甘露阁侍奉。院中两张躺椅几盘瓜果,老爷和夫人正在进行每日节目——并头而坐携手赏月。

    其实是沈老爷一厢情愿拉着夫人的手不放,夫人几次想抽回手不得,满面嫌弃。

    方娘子上前换热茶,压抑着嘴角笑意,壶盖与壶身轻轻碰撞,发出轻轻的“砰”声,沈夫人看过去,霎时收回了手,双手优雅交叠在小腹前,轻斥道:“都怪你,让绿云看了笑话。”

    “笑话便笑话,咱们两口子,在自己院里,拉个手怎么了?”沈老爷辩驳,捻捻手指觉得手中空空,侧身举起热茶。

    “老爷夫人这是恩爱呢,数十年如一日,我可羡慕得很,哪里敢笑话呢?”方娘子放了茶盏,坐到沈夫人身后为她扇风,“不像我们家方围,干活回家倒头便睡,呼噜声震天,我巴不得他跟我说些体几话,快二十年了也没等到。”

    说着说着,她想起什么,感触道:“我跟着老夫人嫁到沈家时不过十岁,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得老夫人少女时便说过,‘不求嫁与高门显达,只求觅得一心良人’,遇到老爷,也算是偿了夙愿。”

    沈夫人摇头轻笑,“少女时胡言罢了,日子好过难过,还不是一样过着,”沈老爷边沏茶边瞪她,让她好好说话,她似二八少女般俏皮笑道:“多瞪瞪,再老眯着眼睛,你眼角那堆鱼尾纹就更不能看了。”

    “其实夫君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虽然这么大年纪了,还像老三一样时时犯蠢,但你能让我事事舒心,这一点,数十年来从未改变。”见夫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沈夫人适时软语安慰,话锋一转对方娘子道:“方围是沈公收养在府里的,人品我们都知道,嘴上笨了些,心里定是一等一顾家的。”

    “夫人说的是,方围做的不孬,我这一辈子虽比不得夫人,横竖也算好命了……只是我家裘珠,年岁大了,又眼高于顶的,说亲的踏破了门槛,她一个也看不上。”方娘子摇扇的手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她小时候,二公子一刻离不了我,我便忽视了她许多,养成她这要强的性子,许多原是不该她做的,全然揽下,有什么难处,也不肯张嘴跟爹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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