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阴差阳错
不知陆含蕊跟襄桃说了什么, 她像突然想通了,常常来找桃枝问沈庚的爱好,穿衣打扮也向桃枝靠拢, 偏向素净淡雅,把眉描黑了,唇上只点一抹口脂, 学得桃枝两分天生的明媚风流。
“姑娘, 我这样好看吗?”午后藏书阁,她把桃枝惯用的胭脂往脸上抹,拿着个小镜子照来照去, 桃枝被从书本里拉出来, 见她把胭脂抹得一团遭,笑着直摇头。
“姑娘,你说公子会喜欢我吗?”她托着双腮,双眸澄澈,里头没有半分复杂的情感,只是小孩子看到秋天的花儿都枯萎凋零, 在想下一个春天什么时候来。
桃枝忍不住逗她:“你去喜欢公子了,那沈福怎么办啊?”
“沈福是我的好朋友, 他会帮我的, 公子他最了解了。”
桃枝想到沈福可能在背后恨得牙痒的样子, “噗嗤”一笑。
过了几天, 码头那边事少了,桃枝便又回藏书阁看书, 襄桃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拿了一大包布料过来,和她一道坐着, 她在看书,她便慢慢地缝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桃枝问。
“我练练针线活,我娘说的,我早便该学着做衣裳了,”她头也不抬,扯着线,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三公子会不会喜欢呢。”
桃枝看了眼她手上绣的腰带上的几多祥云,的确有些粗糙,她还是安抚道:“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做成什么样不打紧。”
襄桃摇摇头,“不是的,我一定得做好,我娘说,我们这些人的出身已经注定了,只能尽力伺候好主子。从前我还小,主子们都照顾我几分,日后可不能再如此了。”
桃枝只觉得她是个小姑娘在装大人,明明一脸稚气,非要说些沧桑的话,忍不住逗她:“你从前不是说,要上女学,最好留在学院里做夫子么,怎么这回完全变了”
襄桃似乎被问住了,很认真地考虑了半晌,才闷闷道:“我还是想上女学的,姑娘,你说,我去求求公子,
日后我做了姨娘,照旧让我上女学好不好”说罢又摇摇头,“不行的,女学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许多姐姐嫁了人,便在没上过学堂了。”
桃枝觉得,一个珍珠般晶莹剔透的小姑娘,正说服自己接受命运,这个命运,是把她的光彩磨掉让她变成鱼眼珠子,她很痛苦地接受这一切。
这也是杨太后女学新政的固疾,没办法撼动既有利益分配模式,从中央到朝堂,掌权者若没有女子的一席之地,办再多的女学也只是小打小闹。到了年纪,女子终归是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
她摇摇头,这总归不是她能管的,她已经帮助冯裕杀了程恢,成功阻挡摄政王南侵,再多的她也没有能力了,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犹是如此,她还是对襄桃道:“你看看杭夫子,没有什么是你的人生不必然要走的路,尽管别人都这么想,爹娘也这样说,只要你自己心里不想,你就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生活。至于后果如何,会不会有旁人到闲言碎语,你又能不能对这种异样的眼神照单全收,你选择了一条路,就该独自承担后果。”
襄桃面向她,十分认真道:“姑娘,我都懂的,我觉得我也喜欢公子我想尽力试一试。”
桃枝偷笑,这丫头把喜欢沈庚当做一件大难题,他肯定气得七窍生烟。
襄桃已经放下一堆布料,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腿,又想到一出:“今日难得学院休息呢……姑娘整日在这儿看书,也不出去走走看看,别把眼睛熬坏了。不如,咱们今日一道出去逛逛吧?”
没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桃枝怀疑自己只想转一转酸痛的脖子,不知怎的上下点了头就被她挽着手放下繁复的书卷,走过热闹的集市。
襄桃管不住自己的目光,她无论去到哪儿,都会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趁摊主不注意摸摸玉骨扇上的雕花,桃枝从不把真实想法表现在面上,这会儿也忍不住姨母笑着看她玩
闹。
“姑娘,你想要买什么?”逛了两条街,襄桃一手抱着满满一袋零嘴和一批布庄新裁的衣裳,问桃枝。
桃枝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缺什么,再走两步,却在针线铺子前停下脚步,摊上摆了许多卷起的线,花样很多,几个妇人在旁挑选,买回家去织成布匹,或在成品布上绣花。桃枝拿起最上方一卷银线,初看不显眼,一丝流光却从眼角划过,她停下来仔细看,发现银线由很幼的黛色和蓝色两种鲛丝交缠而成,触手生莲暗暗散发着玄铁锋芒般的冷光。
“这个线……”襄桃一声惊呼,引得临近两位挑选的妇人侧目,桃枝对她“嘘”了声,她低了声音,伸手拨弄银线,“这个线真好看。”
“这是沈公所记录的,南海玄鲛线,工艺之精湛,非寻常丝线可比。”桃枝问摊主这些线的来历,他说都是杂货市场中,四面八方的走卒贩夫拉过来的,他挑了些成色好的到城里卖,桃枝付了一吊钱,转身边走边不住抚摸着线卷,“这摊主不识货,这一段线价值万金。”
“让我看看,”襄桃好奇问:“这么贵重的线,怎么沦落到杂货市场去的呢?”
“我也不知道,”桃枝展开细线,秋天清冷的阳光下泛着粼粼冷光,“兴许是南海的商客带过来的呢,杨太后是鼓励开港口贸易的,前几年已有客商试探着来到大周,还往朝廷进贡了不少宝物。或许是杨太后崩逝后,他们拿不准局势,匆匆离去,留下了这一卷玄鲛线。”
襄桃把头凑过来,“姑娘想用这线来做什么?”
“绣个手绢的花样吧,但这颜色倒是比较适合男子。”
“能不能,分我一段?”襄桃眸光闪烁着,“我娘总说,我该给三公子绣个荷包,我以前懒怠,现在可不能了。”
给沈庚绣个荷包桃枝浅笑,希望襄桃这绣工,沈庚嫌弃的模样别太明显,不然小丫头定是要哭鼻子的。
桃枝知笑了笑,“可以的。不过,要好好练习噢,别浪费了这珍贵的丝线。”
“必须的,
一定好好练习!”襄桃一本满足。
“姑娘,这簪花你喜欢吗?我觉得这颗玛瑙的颜色像你的眼睛一样,很通
透很漂亮。”拿一支簪子到她鬓边比来比去,再插到自己发间,“姑娘,你觉得如何?公子会喜欢吗?”
她转了个圈,就像枝头抽条的嫩芽,点缀被春风眷顾而最为得意的一盏花骨朵儿,活色生香地俏丽着,招摇着。
桃枝把簪子拿下来,换了一支镂金玉兰花簪,嵌着一颗红宝石,“这支比较适合你。”
张扬着稚嫩可爱的欢欣和悲伤,一哭一笑在她身上都放大了,明明快十二了,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对世界炙热明亮得爱着。桃枝觉得这未经多少雕琢的红宝石最适合她了。
自己的鬓边也忽然一重,冰凉的感觉,桃枝回头,是从上次绘春楼告别后好几天没见面的沈庚,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手指轻颤,刚把一支冰凉的簪子插到她发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挂在脸上的,温柔到让她心里发毛的笑容,她下意识退避半步。
桃枝伸手把头上簪子摘下来,碧玉雕成,镶着小小一颗深绿猫眼石,她看向襄桃,她也呆呆的,双手抱着包裹,眼神流连在二人身上。
沈庚的眼神却一直黏在桃枝身上,捏着着她的手上移,把她夹在指尖的簪子又簪到她的发间,霸道地说:“好看。”并不许她再拿下来。
桃枝只好放手妥协,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仰头努了努下巴,二楼茶室临窗而坐的杭夫子对他们招手,“我和夫子在此处议事,早便瞧见你们了。”
桃枝点头,示意他去看看襄桃,“襄桃今日买了许多你爱吃的干果。他背了一路呢,你来了正好,便帮着一道搬回去吧。”
沈庚看了一眼那边的襄桃,漫不经心道:“何苦亲自出来买,我不常回府,房里的那些干果放坏了也不见得会吃。况且沈府什么没有,我若想吃,自会叫那些仆妇去买。襄桃,你做好洒扫便可以了,我最近送回来的衣裳都
有些皱,一看就是你躲懒了,反而来买这些有的没的。”
襄桃眼眶渐渐红了,委屈着一言不发,桃枝推着沈庚离去,“好了,咱们姑娘家逛街,你来参合什么,快走吧。”
沈庚不想走,他还想再多看看她,被推着走了几步,只来得及给她一锭银子,“一定要把这簪子买下来,真的很适合你。”
桃枝给了摊主银子,挽着襄桃,二人继续向前走,这会儿两个人都是冷漠脸了,桃枝敏锐感觉到身边之人的不高兴,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姑娘,你别怪公子,他平日里对奴婢和沈福可好了。”
“行,我不怪他,”桃枝道,“你有分寸便好,可千万别为他伤心,还不如多吃几块桂花糕呢。”
自那以后,桃枝一直忙出海的事情,不常在府里,自然也不常见襄桃。詹陆越来越忙,她帮着分担了一些事情,拿着账册清点,只会船员把木材运到船上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襄桃和沈庚,不知他们进展如何了。
一个年青小子抬着木头经过,她回神,对他展颜一笑,“辛苦了。”
谁料那小子硬是看呆了,脚崴了一下,连人带木头直直向她砸过来。
下一瞬她便被转了个侧身,堪堪错过,护着她那人却被木头砸中,闷哼一声,扔把她抱得死紧。
那青年砸到一旁,爬起来扶好木头,不住道歉。
“没事吧?有没有砸到哪里?”果然又是最近老神出鬼没的沈庚。
桃枝无语了,她明明可以避开,却被大力拽住双臂,这人白挨了一顿打,还自我感动起来。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保持微笑,“我没事……你有没有事?”
“我没有……”他气喘吁吁,双颊红粉,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见青年船员还在愣着请罪,不耐烦挥手,“去干活吧,我们没事。”
“你怎么了?”桃枝觉得他的神情愉得有些诡异。他嘴上咧着大大的笑,
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还在微微喘气,“我
最近几天都跟着沈禄在兵营吃住,没回家,今日一回去便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她一头雾水,沈庚却忽然抱着她,汗味冲鼻,“我都知道了,你说不出口,就不用再说了。”
“不是,哥哥,你知道什么了?”桃枝悄悄屏住呼吸,否则会被他身上的汗味冲晕。那人只死死抱着她,再问些什么,只黏黏糊糊哼哼唧唧,还把鼻尖往她鬓发上嗅来嗅去,端的是一个心满意足。
最后桃枝实在受不了,用力把他推开,便见他双眼似乎泡进春水里又捞出来,粘腻得惊人,双手颤抖着把她飘扬蓬松的发丝都顺好,在他越凑越近,似乎要往她额头上亲一口时,她一掌把他拍开。
沈庚也不生气,“我都明白的,你害羞,我愿意等。”他花枝招展地转了个圈,“你看我身上有什么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好像多了个荷包,他平常都嫌荷包不方便,直接把银子塞袖袋里的。荷包上用玄鲛线绣着个东西,黑乎乎一团,看不出来是什么,像是两只鸭子——她上回逛街买了一卷玄鲛线,只是不想宝物流落街头,被不识宝的人拿去糟蹋,襄桃想要,她便全部送了给她,这会儿也早忘了这桩事。
她觉得沈庚今日奇怪,转念一想,沈家什么宝物没有,沈庚便是把着玄鲛线做成钓鱼的鱼线也没什么,遑论一个小小的荷包。难道这沈公子不知道又发什么痴,无端端跑到他眼前来,莫名其妙向就为了她宣扬他用上了价值万金的荷包?
桃枝沉默着没说话,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堪称变脸般精彩,沈庚只当她见了他大咧咧把荷包用上,害羞着说不出话,“我先走了,我们今夜家里见,我们去房顶看星星。你到我的院子来吧,我带你上去看,真的很美。”
桃枝张了张口,他迅速说:“不许拒绝。”说完转身便走,这潇洒还不能装个彻底,一步三回头,作出个流连忘返的样子。
桃枝心里划过一万个疑
问,不知他怎么忽然出现,春风荡漾模样,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又忽然走了。她想说自己今夜和詹陆越好,跟船员们一块吃饭,和他们每个人搞好关系。摇摇头,奇怪的是他,看什么星星,有这个闲工夫吗?她看着天空,一片澄澈,万里无云,决定不理发疯的沈庚,说不定过两日他便自己冷静下来了。
那边沈庚好不容易被沈老爷夸赞沉稳了许多,一朝打回原形,走在路上几乎雀跃得要跳起来,紧紧握着挂在腰带上的荷包,不住摩挲着上面的绣纹。
这是他上次亲眼看着桃枝逛街时买的丝线,他小时候最爱的一块方巾便是这种玄鲛线所作,也是祖父沈公出海带回来的宝物,他再熟悉不过了。当他今日早晨回家,一掀被子发现床上静静躺着个荷包,上头用玄鲛线绣着个丑丑的鸳鸯戏水,当时他简直想要绕着沈府跑两圈,向全世界宣告他的雀跃。
一定是桃枝不好意思说出口吧,才私下给他绣了个荷包传情。这丫头一向是这样的,就算心肠很热,面上硬要维持比谁都冷淡的模样,一定是这样的。
“谁会用黑线绣鸳鸯啊,绣工也丑死了,这针脚还没弄齐呢。”他骑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荷包摁在胸前,既甜蜜又嫌弃。
他回到府上,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他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如今把荷包供起来后,洗了一个时辰的澡,穿上新裁的衣裳,袍角飘逸,是她喜欢的湖蓝色,对着镜子刮去嘴角一点点胡茬,找了一罐娘亲两年前送的,他曾经很嫌弃的陈年香粉,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越发英姿勃发、玉树临风,他满意极了。
最后珍而重之把荷包绑在腰上,调整腰带,使荷包尽量从繁复的衣袍间展露出来,春风得意地摇着一把玉骨扇,春风得意地绕着沈府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