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明朗
一连几日, 勤书阁的房门紧闭。
老夫人病了,老爷衣不解带照顾,她去看过, 锦屏也只回请姑娘宽心,先回院中歇着,桃枝站在自己院中, 用大剪子把牡丹一支支剪下来, 留下一片光秃秃的花圃。
沈庚来过两回,劝她先别忘勤书阁去,意安屡遭磨难, 郑氏定然伤心至极, 她那人向来是那样的,说话不过脑子,别与她计较,也别去触她的霉头,过两日便好了。
她蔫蔫的,他也不能多劝, 爹娘都倒下了,为知府送礼, 营救杭夫子一事需要他和大哥一道准备, 虽然担心, 也只能先行离去。
牡丹在鞋下碾碎, 她想自己这样苦心经营,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想让沈家人那过于丰沛的亲情,也匀给她一份,如今她发现, 再多的羁绊,都比不过他们生来就是亲人。
这就是命啊,血脉相依,同气连枝,她竟然想要逆天改命,原来她做再多,在旁人眼里,也只是一个外人。
她放了剪子,走出迟梧阁,沿着湖边走走散心。
风景如旧,心态却大不如前,她又感到一片苍凉,茫茫天地间无所依仗。
这是佛祖对她的惩罚吧,她害死了祖母,佛祖便罚她永远众叛亲离,不得解脱。
“姑娘安好,”迎面走来一人,面色急迫,竟是锦屏,“姑娘从那边走来,可有看见绒绒?”
她摇头,“发生何事?”
“就是今日为夫人熬药,耽搁了些时间,误了它一顿饭,午后再去,它便闹了别扭,我方才打开房门,它便一溜烟儿跑掉了,遍寻不得。”
桃枝平淡颔首,“我没看见。”
她仍旧漫无目的走着,踢一脚裙边荷叶,那荷叶在这寒冬时节,早便收拢了生机,黑墨的一团蜷缩在那儿,慢悠悠拨水远去。
栈道旁,荷叶下,露出一只通体白毛的狗狗,皮毛沾湿了少许,紧贴身子,鼻子皱起来,看起来可怜得紧。
她蹲下,一人一狗,两双同样剔透的眼睛对视。
心底牵起隐秘的快感,在
这府中,还有一个小生灵跟她一样可怜,一样格格不入。
伸了双臂想把它抱起来,它眨了眨大眼睛,而后,往她手上咬了一口。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它叫个不停,如同第一日见到她,也像从未认识过她。
她烦闷至极,把狗抓起来,捏着它脖子,看它四条小腿挣扎,嘲讽笑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纳我?你是不是从来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会给沈家带来灾祸,所以你才不喜欢我,对不对?”
“汪汪汪汪汪!”它吠得更凶,四肢拼命挠着她手臂,她吃痛,狠狠一甩把它扔到湖里。
大水花溅起,涟漪四散,逐渐归于平静。
桃枝正凝望着水面,盼望着这寒冬腊月的湖水能直接把它冻死,把她心底隐蔽的恶意一并掩埋。
“桃枝。”她惊讶转身,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二公子沈遇,被沈弋搀扶着,走上栈道缓行而来。
“二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面上表情应该还有些不自然,她管不了了。
“咳咳,我想着去迟梧阁看看你。”他越发靠近,“路上听闻狗吠,便拐过来看一眼。”
“二哥哥快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你又跑到湖边来,万一冻着便不好了。”
他不应,反倒走到她身旁,举目四望,“你可有听到狗吠,我方才听了,就在此处。”
桃枝略紧张,面色平淡道:“没有,没听见。”
话音刚落,水中翻起一片水花,“哗啦啦”的响动,两人不约而同投去目光,湖边不远处一只可怜的小狗拨水而出,四肢挣扎,浮在水面。
呃!……沈遇探询地笑,桃枝面不改色:“那是绒绒!它是怎么掉下去的?”
倚玉轩,沈遇房内烤着火,火上烤着只可怜巴巴缩成一团的小狗。
沈遇抚摸它的毛皮,长指揉揉它的脑袋,让它整只狗舒展不少。
刚做了坏事便被抓包的桃枝抱着膝盖靠墙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沈遇轻咳,“你过来,跟绒绒说说话。”
她不情不愿挪过去,小白狗的长毛逐渐展开,一双眼睛却
极是戒备盯着她,随时预防着危险到来,露出自己尖利的牙齿。
“坐。”沈遇示意她与自己同坐。
小狗被从垫着棉布的炉子上抱下,沈遇挠了挠它的下巴,它舒服地哼唧两声。
火光映在脸上,桃枝伸手烤火,不明所以发散着思绪,火焰也无法驱逐她身体一阵阵发寒。
是时候离去了,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如今落得这接过,不能算好,也不算太坏。桃枝正想着,毛茸茸的小狗被塞到她怀里。
“我……”
不知所措,捏着小狗想把它扔回沈遇怀中。他叹气,宽厚掌心把她手掌包裹,用了些力道,把小狗摁在她腿上。
他眸色温柔,低头给小狗顺毛,长指从她手背掠过,“别怕,别怕,它不会伤害你的。你见了它,先竖起道防备的墙,它自然会害怕,为了自保,也会对你不善。”
桃枝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对狗说,还是对她所说,不由自主去想其中深意,防备的墙,似乎还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她回想,是不是自己每次见到这小狗,都横眉竖眼、凶神恶煞,它才会感到害怕,住不住吠叫。
应该没有吧,她分明是见人先笑呀。
“试着用心去接纳它,”沈遇寒星碎玉般的眼睛里盛着迷惑的她,语气从未有过的温柔:“别紧张,别想着它会吼你。”
桃枝小心翼翼把绒绒提起来,尝试心无杂念看它,“对不起,绒绒,我向你道歉,你现在暖和吗?要不要再烤烤火?”它还是叫,她气馁道:“我不会。”
“别着急,慢慢来。”沈遇抱过绒绒,往它颈上套绳索,“要多跟它一起玩,不要逃避,也不要望着瞬间拉近关系,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
他披了大氅,牵起狗绳,“走吧,咱们一起去溜溜绒绒,它一直被关在房中,可闷坏了。”
二人一起走过倚玉轩后的竹林小径,绒绒很是欢快,沈遇跑不起来,紧紧牵着绳子,它只能四肢扑腾,没法往前跑。
桃枝道:“不如让我来吧。”
于是病弱公子坐再凉亭里品
茗,她拉着欢腾的绒绒漫山遍野跑了一下午。
等它跑不动停下来时,桃枝伸手把它抱起来,它竟然乖顺得不得了,大眼睛湿漉漉的,满是依赖地看着她,乖乖让抱。
她用帕子把它四肢的泥土擦干净了,抱入怀中,顺了顺它沾了泥点子的长毛,走回凉亭。
沈遇仍坐在那儿,手执书卷,见她回来,风轻云淡笑着。
她也一时无话,抱着小狗,望着渐渐昏黄的天色发呆。
“桃枝,你明白了吗?”风里裹挟着他的声音。
明白什么了?她回过神,绒绒正在她臂间,沉沉睡着,她揉了一把它额上的绒毛,只觉得这大冬天里暖呼呼的小狗抱在怀里,比暖炉更好使,连心底的寒意也驱散不少。
“爹娘的确把你当亲女儿看待,嫂嫂也只是心里着急,你对意安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他不急不徐抿着热茶,“桃枝,我也把你当成亲妹妹。”
她的手微微颤抖,藏在绒绒的长毛底下,不想让他看出端倪。
“妹妹,苦恼闷在心里可没人会替你消解,”他举起热茶,朝她努了努嘴,“你既然心中慌乱,为何不去找爹娘问个所以然,只顾着自己一味猜疑,也可以来找我啊,虽然,我不太像个好哥哥。”
她一鼓作气,喝下面前他斟好的热茶,暖流四散,她泪眼模糊,“我不敢,我怕,若去找干爹干娘,他们要把我赶走。”
“长得挺机灵,怎么这样一根筋呢。”
桃枝吸了吸鼻子,“我就当二哥哥在夸我了。”
“你待人接物无有缺漏之处,比我这刁钻的脾气好多了,这话,原不应该我来对你说,”他端正了神色,“真正的家人,便是这样,会相互指责,无论再怎么争执,心里都知道,对方是好意,总有相互谅解的一日。不要因为一时的龃龉,把家人推远。你心思聪慧,我的话若是还顺耳,你便暂且听听。”
桃枝若有所思,他已起身,一步一顿离去,带走了霜雪的寒意,亭中茶壶下的炉子炭火烧了一半,毕毕剥剥抛弃几点火星,
她独坐亭中,抱着熟睡的绒绒,品茗直至寒夜。
窗外狂风夹雪呼啸,枕鸳离去前为她点一盏夜灯,桃枝躺在床上,双手交叠腹上,内心平静。
火舌风中摇晃着,纱帐忽然投射一道黑影,来人不断接近,脚步几乎无声。
桃枝心中大惊,钻进被中,灵巧地从床尾钻出,打算趁那人不备从他身后偷袭。
正屏住呼吸,随时准备攻击,那人却突然调了方位,撩开帐幔,一人捂住左臂,鲜血从指缝涌出,一双血红的眼直直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