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狂徒
六月初,各州解试相继发榜,越州功曹于衙门前公布中举者名次,“垂拱四年,六月戊子,经州试乙榜合格者三人,第一名山阴王瑾晨,第二名”
除张告示外,越州刺史还特地派人至中举者家中告知。
“阿郎,娘子。”家僮疾跑入内,“郎君中了,且是乙榜第一。”
“中了?”王哲瘫坐下。
一旁坐着的崔氏却不以为然,“别高兴的太早,中举算什么,他要是中了进士让咱们家出了一位士大夫这才叫喜事呢,你中举都中了多少回了,还不是一次甲榜都没有登过。”
王哲坐在椅子上拉沉着一张老脸,看门的小厮步入中堂通报,“阿郎,刘参军来了。”
“请刘参军进来,去将郎君叫回来。”
“喏。”
小厮将越州司功参军引入王宅,王哲一改脸上的苦涩表情,笑呵呵的迎上前,“刘参军亲自登临寒舍某未能出门远迎,失敬失敬。”
青袍官员抱着拳头拱了拱手乐呵呵道:“恭喜王公呀,令郎高中解元。”
“犬子不成器,皆赖仗诸位贵人相帮。”
“使君惜才,令郎天资卓越,日后定会成为国朝栋梁之才。”司功参军往宅院四周瞧了一圈,自己亲自前来报喜却始终不见文解得主出来便询问道:“王解元呢?”
“犬子与几个族兄出门赏荷去了,我已差人去叫他了。”
“原来如此,这倒不必麻烦令公子特意跑回来一趟了,”旋即将一封盖有越州官印及刺史印的文书取出,“我此次来是转交文解的,待初冬十月朝贡之时,州府要将举人随贡品一同发遣解送至京参加来年的贡举,这个流程王公是知道的,自不必本官多说。”
王哲接过文解,心情略为沉重,竟丝毫没有当年自己中举时取得文解的半点开心,州府试即便上州也只取三人,但尚书省的礼部试对于无家世相持的寒门来说要更加艰难,王哲考了三次皆落榜,作为长子又无继承的嫡出子嗣,因此便在长安消沉了一阵子,“有劳刘参军。”
司功参军笑道:“江南巡抚使狄侍郎到了越州,本官得同使君一同出城迎接,就不再此叨扰王公了。”
王哲将人送出宅院,拱手道:“刘参军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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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四年六月,冬官侍郎狄仁杰充任江南巡抚使巡查江南,朝廷特许其借紫。
“我求神拜佛,烧了大把银钱却只让三郎考了个第四,可偏偏举人只录三人,这解元的名头凭什么给王家那个庶子?”妇人提着篮子从越州城出来,篮子里盛的是一些祭祀的供奉之物。
“娘子莫要恼怒,许是那王家四郎走了后门也说不定,娘子试想,他们出身琅琊王氏,山阴县令与越州刺史皆与他家交好,咱们家郎君倒霉,偏偏遇上了王家子弟参考。”
越州郊外建了些不合礼仪的祠庙,也有当地乡绅受人蛊惑而集资建造淫祠,常有人耗费铜钱数贯入祠供奉与祭拜使得江南迷信之风日益盛兴。
祠、庙附近有上百亩河池,正值盛夏,满园花色,青红白夹杂在一起,生机盎然,一群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围聚在池中的凉亭内喝酒赏花。
“今日州试放榜,子玗随咱们出来吃酒,定然是志在必得了吧?”
王瑾晨靠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她之所以会随几个族兄出门,不过是为了逃避嫡母那聒噪的碎碎念。
几个吟诗作画的兄长继续打趣道:“今日过后,咱们岂不是要改口叫王举人了?”
“什么王举人,应该要称呼王解元才对。”
“对对对,以咱们子玗的才华,肯定能摘得这越州解元之名。”
王瑾晨抬手趴在栏杆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荷花穿插在青莲之中,凉爽的夏风从亭内穿过,游走的目光突然在一朵荷花上滞留,两朵绽放的莲花共生一茎,便忆起了幼时夏日在长安之事。
【长安芙蓉池背靠着巍峨的青山,林木耸立其间,池中还生有荷花,每到夏日便会有武吏巡查四周,以防摘荷的百姓落水。
一大早,两个小童背着父母从亲仁坊偷偷有跑出,穿红色裙衫的女童将男童拉上马车。
“七娘要带我去哪儿?回晚了的话阿耶要不高兴的。”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哪儿?”
“芙蓉池。”女童见她这般犹豫,便嘟起嘴不高兴道:“你不愿陪我去么?”
幼童抬起头慌忙解释道:“怎么可能,七娘所邀,我当然是一万个愿意的。”
女童怀揣起双手撇头不高兴道:“我看你就是不愿意。”
幼童扒拉着圆领袍的下摆将身子挪近,抬手扯了扯她的衣袖,“七娘,我这不是怕阿耶回来责罚我吗,他可平时对我可凶了。”
想起王家那位颇有才名的严厉父亲,女童这才心疼的松了一口气,“那好吧,我带你去看荷花,保证晌午前就回。”
幼童便笑弯着双眼连连点头。
芙蓉池靠山的一侧新建了一座极大的楼阁,阁前还修了个小池子,池中的荷花生长的极好,舀满水的筒车正有序的转动着将水送到小池子里。
一阵微风轻轻掠过,红白荷花赢着朝阳随风而动。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女童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天生万物无一不喜阳,就连荷花也是向阳而生,日出时绽放,日落而闭。”
幼童跪坐在雕花栏杆上,抬起蓝色袖子里的小手抓耳挠腮道:“七娘,山有扶苏…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诗经里的一篇,意思就是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有见到子都的美男子,却偏遇见了你这个小狂徒。”女童解释完后故作嫌弃道:“都叫你好好读书了。”
幼童嘟嚷着嘴喃喃自语,“七娘不也不喜欢读书么”
“你说什么?”女童侧过脸。
一红一蓝两个小身影挨在一块儿,幼童旋即扭头看着她,四目相对,眼里充满了惊艳,正是一点让她产生了胆怯与犹豫,旋即结结巴巴问道:“那七娘更喜欢哪个?”
女童睁着干净透亮的眸子,“先生说诗里的东西只存在诗里,可小狂徒阿晨却是时时刻刻都在我跟前的,所以诗里的虚无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王瑾晨将搭在栏杆上的右手垂下,拨动着荷池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喃喃道:“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小狂徒远没有当年那般大胆了,竟连与你道实情都不敢。”
“子玗又在这儿思念哪家姑娘呢?”王三打着一把叠扇俯下身扇风问道。
“我哪有什么姑娘可思念的。”王瑾晨将手收回继续趴在栏杆上。
即便王瑾晨再三否认,王三还是不依不饶的揣测道:“想娶萧家七娘?”
王瑾晨当即扭过头,“阿兄胡诌什么呢?”
“啧,”王三将扇子叠起,“扭头反应的这么快,心虚了不是?”
王瑾晨低头,没有再开口辩解与否认,王三便再次靠上前,“这追姑娘的本事你可得问哥哥我,讨姑娘欢心自然少不银子,有什么困难,缺钱了就同哥哥说。”
城郊的荷池极大,池中光建造的亭台便有六座,妇人气急败坏的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折断,“一定是他抢了我家三郎的福气。”
跟随的婢女心思深沉,望着一脸幽怨愤愤不平的的会稽县令娘子,上前小声道:“大娘子,诸州贡举限制人数是建国之初就定下的规矩,如若那中举的三人中”婢女故意将话语停顿。
妇人扭头怒骂道:“你疯了,叫你主子去做这些个伤天害理的勾当,郎的仕途还要不要啦?”旋即又指着天空,“若让神仙老爷知道,还不天打雷劈?”
婢女知道妇人胆小,但又极为看重儿子,“常科有规定,伤残者不取,除却文采,这身长体貌便是取士的第二标准,若是残了或者毁了样貌,就算使君再器重,难道还会将一个连考场都进不去的人送去京城么占了这举人的名额么,况且奴听闻越州刺史的升迁令已经下来了,如此关键时刻,他必然会大事化小的。”
妇人转念一想觉得十分有理,自己的儿子排在第四,若中举的三人里有一人出了差池,或许使君便会另写文解让后面一人顶替。
“而且庙里的神仙不是替郎君算命说好运会被克星截取,若要福运通畅,便要将这克星去了。”婢女盯着女主人有些动摇的神色,“奴知道各州举人会在十月随贡品入京,名册还未交到尚书省,朝廷便不知情,王四现在就在这荷池附近。”
“…”
兄长关怀备至的话传入耳中,并未引来王瑾晨的感激,反而增加了她的犹豫,“若是想阿兄所说使些银子就能够的话,我今日何以在此涉险呢?”
王三拿着叠扇的扇骨擦了擦了脖颈皱眉道:“说得也是哦,她是萧家的嫡出姑娘,母亲又是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女,几个舅舅皆是朝廷高官,这个哥哥也帮不了你。”
王瑾晨坐转身子靠在身后的一根支柱上,王三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子玗莫灰心,凭你的才华他日定能受到圣人赏识,封侯拜相亦不在话下。”
【“还是说阿兄想要做宰相,可是人家姑娘能等阿兄这么久么?”】王瑾晨闭上眼,中肯道:“但愿吧。”
“吁。”一匹快马迎着烈日急停在亭子附近,小厮下马飞奔上前,“诸位郎君,我家四公子可在?”
一众裹幞头的年轻人停笔侧望,旋即扭头道:“子玗,你家家奴来找你了。”
小厮挤进亭子内,叉手道:“郎君,恭喜郎君高中解元,整个泰兴王氏就您一人中了。”
原本觉得自己笔下荷花栩栩如生的读书人突然觉得画布上的画毫无生机,搁下笔道:“子玗中了解元?”
“是,六曹司功参军刘参军亲自登门报的喜,郎君州试五试皆为第一。”小厮喜道。
“可以啊,”王三没有参考,也无心入仕,心中便没有什么落差感,一把拍向弟弟的肩膀,“我就说了,你这么多年的书也不是白看的嘛,不愧是我弟弟。”
小厮看着趴在栏杆上的少主子,进一步叉手躬身道:“阿郎请郎君即刻回去。”
王瑾晨一想到父亲的冷脸便觉得头疼,“晚点吧。”
小厮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犹豫,“可是阿郎让您即刻回去…”
“刘参军只是登门报喜,不会久留家中的,我就算赶回去也无济于事,今日答应了诸位哥哥在这里赏花,你去回复阿耶,我晚点自已会回去的。”
“这…”
一旁的几个兄长凑上前,王三更是直接伸手勾搭上肩,“四郎今日大喜,不喝酒怎成,如何能着急回去呢,要不要随阿兄们一同去义德坊转转?听说花院里新来了一位弹唱一流的北方歌姬…”
对于兄长突然靠近,又一身汗味,王瑾晨心里嫌弃极了,遂将人推开起身道:“阿耶唤我回去,我还是回去好了,免得晚了要坐冷板凳。”
王三打开扇子扇着风道:“你适才不是还说要陪咱们赏荷的吗?”
“三哥一高兴便要拉子玗去妓院那种风月场所,人家可是大才子,将来入仕定居京城,上赶着讨好的佳人还会少么?”
王三笑道:“也是,这中了举人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被一群兄长调侃后王瑾晨拱手道:“几位阿兄误会瑾晨了,我是看这天气实在太过炎热,一会儿我回去途径集市可让下人稍些冰饮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