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斜阳
温琅只穿着素纱里衣,背脊挺拔,坐落孤室,发网松了,墨发披着,唯独一双眼眸情意缱绻。
没有讶色,没有责难,只是将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或许太过欣喜,以至于动作慢了,被忍冬望见手上伤痕。
那双玉白修长的手,伤痕累累。
在她开口前,他先柔声唤她:“媞媞。”
依旧如同以往,和煦温吞,忍冬心口发凉,只觉胸膛里一团血肉不断向下沉,牢室的门被打开,沉闷铁链低垂下来,她快步进去,迎面一股凉意。
这牢室光洁如雪洞,四面皆空,甚至连一口喝水解渴的碗也没有。脚下缝隙常年积着血污,已经成了黝黑诡异的色泽,万般纵横,与青砖格格不入。
平承帝是将他当做风餐露宿,不饮不食的泥塑了。
事实上自从昨日温琅入狱以后确如泥塑,不吃不喝,几乎枯坐了一夜。忍冬才进到牢室,温琅便起身,脚下盘踞的铁链哗啦一响,如有实质刮过她耳朵。
她垂眸。
深色链锁盘踞在温琅足上,他的靴子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双污脏的白绫袜,上面的血痕触目惊心。
在牢室里,他避无可避,稍稍行动,脚上铁链便会发出嘲哳难听的响动,正如此时他想撤退半步,别让她看见脏污,还未能行动,枷锁已经将他用意呼喊而出。
“别看,有些脏。”温琅小声说着,伸手将她的下颌轻抬。
语调柔和,清俊苍白脸上漾着笑意。
衣袖里常年熏的柑橘香气很好地掩饰了血气,他伸手像要揽住她,却又缩了回来,掩唇咳嗽几声,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局促,手脚无措,毕竟身上绫袜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弄脏了,好不可惜。
忍冬没有说什么,一把扑进他怀里,圈住他。
温琅怔愣片刻,犹豫几瞬还是抬起伤手,避开掌心被碎瓷划破的伤痕,用指侧轻抚她发顶,有了与温润矜贵外表不符的焦灼,“怎么了?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累。”
忍冬摇头,踮起脚,搂住温琅的脖子。
牢室仅有的日光洒在她清冽眸子里,牢室外的人早就悄然退远了,忍冬闭了闭眼睛,郑重地问:“阿琅,你是不是早料到我会来?”
温琅的手陡然停下。
他从来不敢欺瞒她,有问必答,忍冬要是动气,无需的别的,半日不与他说话足以叫他浑身难受,目光发直,恍惚又回到好梦惊醒,垂垂老矣的自己与沉寂肃穆的宫城相望的日子。
“媞媞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气你。”
忍冬领着他坐下,牢室石壁又冷又硬,比起当年成亲时东宫与内城大市阻隔的那道墙还要冷,她坐了一会,捧着他的伤手又看了一会。
近整日不吃不喝,温琅面色苍白,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脸上,搜寻着上头是否有些怒意,心底颇为无措,羞于袒露自己的伤情。
忍冬叹口气,眼下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把干净帕子涤一通为他擦拭手上腿上血污也不行。
她只得搓手,将手搓得簌簌直响,等到搓得热乎一些才覆到他寒凉的膝上。
温琅披散着发,素纱里衣不算齐整,露出细白的脖颈,寒气侵入骨髓不觉什么,被她温热微粗的掌心贴上,隔着衣料,暖意渗入,温琅望着那双落下又抬起的手,低头直勾勾地看着。
“疼吗?”
“不疼!”温琅忙道。
忍冬淡淡扫了他一眼,温琅如鲠在喉,半晌,终于在她直直的凝视下点头。
双眼湿漉漉的。
好不可怜。
他定是有意的,这副样子卖弄可怜,叫人怎么好责备他。
忍冬无奈地再度覆上掌心,一下又一下替他揉着膝头。
这一世,他的腿虽说凭着前世记忆及时清创治好了,不至于坡足,但也落下骨头疼的毛病,受寒就会发疼。外头春和景明,大牢内阴冷潮湿,犹如重秋,常人呆久些都觉得寒气透骨,何况他这腿上的旧疾。
忍冬也想不通,为何偏偏会是平承三年。
若是早一年,不,哪怕早上几日,温琅或许还有一线救下郭皇后的机会。可是当他两度醒来,已经躺在清冷东宫,高烧不退数日,只有徐守忠和陆氏守着他,膝骨冻得溃烂,脓疮难清。凤仪殿已经血流成河,郭皇后已经被弃在西山。
在今日之前,忍冬一直以为天子与阿琅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但她想错了。
平承帝的确不知温琅,将他视为清冷无心的异兽,处处防备,处处试探。可是温琅却很是了解他的生父,这份深谙于骨髓的了解,只怕远远超出平承帝所能设想的范围。
哪怕眼前的局势是他哪一世都未曾经历过,但平承帝却还是平承帝。
忍冬舒口气,探手去摸他的脚踝,温琅忙要拉她,被她一掌打开,只能老老实实停住。
脚上锁链比她想象中还要沉,自认气力过人的她抬起一角也颇为艰难,裤管卷起,褪下罗袜时甚至能感受到血肉粘结的撕扯感。温琅一声不吭,她却不敢再往下退了,只是咬紧槽牙。
温琅俯身啄吻着她凝结的眉心,额头相抵,浓长的眼睫扫过她的脸,幽色里,双眸深沉,“媞媞我不疼。只要你与老师安然无恙,这些小伤不妨事的。”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忍冬抬起眼,直看进他眼里。
听他一句句说着自己接下来谋划,疲倦的眼底如水温和,忍冬心上咚咚直擂鼓,沉默着倚在他怀抱中,双唇紧抿,说到最后,直到音节落下,忍冬仍旧不敢松懈一口气。
“这么说,今年年初紫云观的坍塌也不是偶然?”
温琅抚开忍冬的眉心,垂眸看她,轻嗯一声。
而今张家贪墨败露,苏循章泄洪是万不得已的举措,案子重翻上来,局势紧绷,他人在牢室,行动受限,可是能铺设能布置的症结已经铺设完毕,这盘棋慢慢推进,慢慢收网。
他隐忍了这些年,看过多少次西山日出日落。
独自一人望着太阳自琉璃金瓦,赫赫鸱吻处落下,大雁南去北归,国朝苟延残喘。
是时候,该有定论了。
这日直到日落西山,斜阳晚照,忍冬才从诏狱中出来,登上车驾。
高昌长公主垂头坐在车市内,手里握着一方绣着榴花的旧帕,怔怔出神。残阳如血,暮色渗透进来,车室内金辉璀璨,人黯淡无光,神情寂寥。
诏狱前头还围着许多百姓学子,因而车驾只得绕到街市后头。
平日这等刑讯拷掠的地方,长街寂寥,车轮辗轧过的声音异样清晰,惊飞树上一群鸟雀,呼啦啦地扑棱着翅膀,朝着金乌飞去。
忍冬望着远去的鸟群,耳边响起温琅方才说过的话——是时候,该有定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