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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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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雀突然开口说话,别人不提,怀柔着着实实吓得不轻。

    要知道,这个小丫头自打踏进赵家府门,就没开口说过话,两眼发空,行走起来像是坏掉的木偶一般,全无精神可言。阖府上下,找不出比她更小的婢女。

    身上那身馊了,裹着尸水的衣衫奇臭无比,总得更换不是。好在潘妈妈那儿留了许多从前给阿越做的衣衫,几年前的了,春雀穿着还算合身。

    只是小丫头病过,又不怎么吃喝地为周氏守灵,不知之前怎样,现下整个小小人儿瘦得快脱相了,两颊往深了凹,眼下黑乎乎的。根本无法揣度这么小年纪的一个人,如何超乎常情,能熬这数个长夜,几乎不眠地在灵前添灯。

    起初众人以为她哭瞎了,直到她写了信给李氏,才知道她不瞎。

    见她行动起来,能烧纸,能添灯,有时还会抬眼看来人,才知道她不聋。

    这会子,将声泪俱下,哀鸣不觉,悲声兀自地往生人耳朵里钻,才知道原来她不哑。

    “小娘子……”

    春雀痛哭流涕的声音传到忍冬耳朵里,将她近乎溃散成沙的理智紧紧地拢了一把起来。

    京城赵府的下人称她为大娘子,知道她是家中最年长的女儿。小娘子这个称呼,唯独在通州的下人才会这般喊她,春雀有些口音,哭的时候说话含糊。

    春雀真的瘦得快脱相了,如果不是这些特征,忍冬也无法一眼认出她。

    忍冬含恨的眼神渐渐趋软了两分,闭了闭眼,冲出所有泪水,视线清明地看见春雀抖得厉害,拂开怀柔和阿越的手,扫了一圈廊头地上伏跪着的脑袋。

    几处墙角堆着数盏白灯笼,起先正为院内挂与不挂白,赵府下人同赵老夫人带来的门房争执得厉害,险些动手。而今听闻千岁爷驾临,被眼前气势吓得以头抢地,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

    哐当一声。

    她丢了剑,下去两步扶起春雀。

    哪知道,春雀也像做梦。只有天地鬼神听过,二夫人临死之前在客舍里念了多少遭小娘子的乳名,也只有鬼神听过,她苦苦哀求,最想见的人只有忍冬。

    春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瘦得仿佛只有一副骨架的身子扑在忍冬怀里,眼泪鼻涕胡乱流淌。

    她谁都不信,只信忍冬一个。

    满院阒然无声,只听得风起时树叶婆娑的声响,风走了,剩小丫头泣血一般的悲鸣,光秃秃地横亘在前。任是心肠硬如铁石的人,也听不得这样的哭声。

    袖子里的手不停地发颤,血腥气直冲喉口,忍冬这才意识到,自己将腮底里的嫩肉咬破了,血气充盈,又腥又甜。

    可是比这更难形容的,是春雀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这是万物生灵嗅到,哪怕全然不知是什么,心里也好似乱石头攒心的气味,不安过后,渐渐勾出四肢百骸里的恐惧。

    ——尸水气。

    与死故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万物百灵,嗅到便会本能地恐惧。久居其香不觉香,久居其臭不觉臭。周氏亡故许多日才收敛入棺,那等无人问津的绝境,年纪小小春雀始终陪着,帮手替夫人擦身,梳笼头发。周氏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头面首饰,装殓很简单。

    难的是气味不佳,身上渗水,有几处有了尸虫。春雀参与在里头,身上染了很浓的气味,虽是潘妈妈照拂过,替她煮了香汤洗身,但有些气味,是擦不掉的。

    譬如这无相无形的死气。

    忍冬对气息天生敏锐,闻不得太香的东西,但此时此刻,身上像被冻住似的。她咬着牙,背后汗湿一片,额角青筋暴起,豆大汗珠顺着额上湿发滚下来,滴入她眼里,又酸又涩又痛,却连眨眼也忘了。

    听见响动,猜出忍冬丢了剑,头快钻进地缝里的赵纲总算松了一口气,只盼着母亲千万别出来,撞上这个当口。

    他不知道,他那得了道理反哭被害的老母亲听说忍冬回来,捏准她的爆炭脾气,想来会一会,再占个理儿。才过春晖堂,见几个小厮慌慌张张,抓人来问,才知道前院太子驾临,从小被打骂惯了的忍冬,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

    赵老夫人常年住在通州,见过最大的官身就是县令老爷,知州还不曾见过呢。

    乍听戏文里才听过“太子”二字,别的不说,腿肚子先开始发软,好在仆妇搀扶。傻愣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想起痛骂大儿赵纲,这个烂肚肠的孽子,这等大事竟瞒着她不说。

    赵纲确实没说,她也不曾过问,只以为忍冬嫁去寻常人家,配了个小子,哪敢往皇宫大内去想。

    过了一会子,又暗地欢喜,她赵家竟能和皇帝攀上亲家,这是几辈子修的大福气啊!

    老浊眼珠在凹软的眼眶里直打转,心说:莫不是白龙寺几场法会灵验了,老头子和二郎登仙了,我们赵家才有这破天的福分!

    她说什么来着。

    这场法会,去得值啊!

    赵老夫人一会骂人一会窃笑,满脑子幻想着天家儿子无边无垠的富贵,幻想着赵家得势,水涨船高,成了煊赫无匹的高门大户,直笑得见眉不见眼,这几日在李氏那儿受的窝囊气全然扫绝。

    “哎哟喂,皇天菩萨哟,太子来了,快,扶我,扶我去见见太子爷。”

    她催了三声,不见身边人抬脚,啧了声:“走啊。”

    几名仆妇不敢动,慌张逃开的小厮们里头不知哪个发出诡异的低笑,廊上一时安静下来。

    风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将入夜的风着实有些大,提灯仆妇委婉地点了点赵老夫人:“小娘子也在前头,老夫人不去的好。”

    赵老夫人一高兴,只记得象征着天家富贵的太子,经人一提,干瘪的嘴缩了缩,不悦道:“倒把这天杀魔星忘了。”

    她这个不上道的孙女与周氏两人,素来亲亲热热像是母女,如今攀上老佛的大腿,不好好呆在福窝里享福,骤然登门,莫不是知道了周氏的死讯?

    不该啊,大郎分明做主,不许这事外传才是。赵老夫人的脚迈出一步,又缩回两步,满是踌躇,当下有个小厮低着头哼哼:“老夫人您还是止步吧,太子妃在前头提着剑,要杀人呢。”

    赵老夫人一听,脸都吓白了。

    “什么,她要杀人?杀谁啊!杀了她娘不打紧,别伤着我家大郎啊!”

    情急之下,赵老夫人不中听的两话冲口而出。小厮们只认李氏一个当家主母,每月月俸也是从李氏手里领的,素知老爷软弱,家里夫人说了算,听见这般恶毒的话,好几个暗暗在心里呸了两声。

    四周无人应答,赵老夫人可是慌了,玲珑骰子掷了一回又一回,好个慈母心肠,最终不过支使个身边人去前院瞧瞧,自个脚底抹油,扭身就往主院里跑。

    这会子腿脚健旺,哪还有与李氏逞凶斗狠时倚老卖老,自说老弱的样子。

    赵老夫人一来,只嫌弃收拾出来的院落不好,非要般到李氏和赵纲的主院里住。周氏丧事上,不过问一句,只说,若不肯依她的,便要上街任由车马撞死。

    将李氏气得不轻。她所谓的主意,自始至终都没变过,那就是——找几个火家,将棺抬出去,到城外化人场上烧化,送回通州也好,京城找块地皮也罢,总之需得有个道人做法镇住,别叫周氏坏了赵家风水,再来坑害盛儿,坑害二郎亡魂。送葬之后,府上各地都要做法驱邪。

    李氏当然不肯照办。

    她的想法是将周氏烧化,毕竟尸身出水,隔了两重棺木也支撑不了多久。接着送回通州,择个吉日与赵二郎合葬,赵二郎的牌位自然也是要带回去的。

    赵老夫人不肯依,要死要活,抱着夫君和二儿子的牌位直嗓嚎哭。

    赵纲两处头疼,从没像近日这般,期盼着向衙里告的假早早了结,不如让他回去当值来的好。

    这等情势下,赵老夫人想着要主院,要高床暖枕。赵纲为平息老母怒气,想劝她好歹别对一个亡故之人做法镇魂,没犹豫地让出院子,好生伺候老母亲。

    赵老夫人既得陇又望蜀,不但毫无悔意,更一口咬死,偏要做法狠狠镇压周氏。

    赵纲不胜其扰,哀求道:“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如此,母亲,弟媳她已然故去,一个已死之人,您又何必如此呢。”

    听得赵老夫人口里直骂:“好啊你,如今为官做宰啦,忘了我是怎么把你兄弟俩拉扯长大的是不是。你老子去的早,两腿一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三个,我给人浆洗缝补,大冷的天啊,冬日三九,夏日三伏,新岁冬至,哪有一时半刻歇过,赚来的一点银两,供你读书盼着你出息。你是出息了,主意大得很,讨了个母老虎在家里做主,你是做什么吃的,任由个女人骑在你头上屙屎撒尿,连带我这个做母亲的,跟着你一块儿受气。”

    说着颤颤巍巍上来,给赵纲当胸砰砰地捶了两拳,“气死我不打紧,你二弟怎么死的,你忘啦——!他是叫那贱人活活克死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说,有什么深仇大恨!赔我二郎哟——赔我二郎哟——”

    老母一哭,赵纲急得头顶冒烟,满口都是“儿错了。”

    其实他这个做大哥的很清楚,二弟的病是祖疾,从小体弱,与父亲一样,年纪轻轻暴毙而亡。他是例外,从小身强体壮,当年二弟去了,赵老夫人哀痛之下,也说过,是他抢了二弟的运道这等诛心的话。

    真论起来,是他赵家对不住周家才是。

    周老爷是个读书读老的人,只有周氏一女,爱如珍宝,当年不是没劝过周氏改嫁。周氏却说愿意代二郎尽孝,侍奉婆母,周老爷便不好强拗女儿,再不舍得也只好随她意愿,多多贴补了铺面田庄。

    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落得如今这等田地。

    可是赵老夫人一开口,一骂人,赵纲只好全心安抚母亲,不敢再说这些令她老人家生气的话。

    没多久,仆妇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回话,脸色难看得像才坐过蜡,废墟也比她气色好,赵老夫人正不安,斥了一句。那妇人发颤道:“二夫人咽气之前留了信,春雀这小浪蹄子贴肉揣着,这会儿在前院,太,太,太子爷给念着呢!”

    没想到周氏病病歪歪,要死了的一个人,临死前竟还留心眼,摆了她一道。春雀不声不响,装疯卖傻,竟还贴肉揣着一封书信,没叫人察觉出来。

    赵老夫人听罢,眼冒金星,腿脚发软地摔坐到圈椅里。

    满心都是:不好,不好,这贱人要告我的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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