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反击
丹阳侯府内有一座石舫, 在那里摆起宴席来,用意不在美酒佳肴,而是远看月影映着波心, 耳边听得丝竹管弦, 吃一个意境。
酒过三巡,顾影脸颊上泛起胭脂色,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杨侯,你家这小厮生得真不错, 人又机灵,呵呵。”她仿佛毫不避忌,两眼直勾勾盯着一个为他斟酒的少年。
丹阳侯望了过去, 只觉得心里一沉。
“这小厮面生,想必是刚来家不久, 却一个劲地往宴席上凑。看来顾影方才说得不错, 我家也被安插了这些眼线。幸好我不曾贸然举事,不然事未做成,便先行泄露了风声, 我危矣。”
她们这些长辈,有时候会觉得顾影过于放浪形骸,不是个十足正经的孩子。但今日听顾影在书房的一番言谈, 又看到席间这样的情形, 丹阳侯对她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她久在朝堂, 暗中的盘算绝不外露到表情上来。也做出兴致很高的样子, 笑道:“侄女若是喜欢,就让他今晚专伺候你一个。”
“那敢情好。”顾影听话听音,就知道她懂了自己的意思。脸上带笑, 一把拉过那少年:“坐这儿。”
少年看似很柔弱的模样,被她扯了一把,顺势就跌坐在她旁边,恰到好处地歪在她身上,小脸微红,羞涩的神情拿捏得火候十足。
丹阳侯不由得对自家的家风产生了一点怀疑。
这段日子,她虽然天天都在家里,却因从没管过内宅之事,对家里多出来的仆侍之流并未留心。今晚看了这样一出戏,惊觉自己先前太过被动,只恐怕已经被宁王一党趁虚而入,应该嘱咐夫郎仔细盘查一番才是。
不过现在嘛,先交给顾影应付好了。
两人心知肚明,借着那可有可无的酒意,就说起了应该被人听到的话。
“杨侯,您是我的长辈,按理说,我不该直言您的不足。可是您总归是武将,不懂这朝堂上的很多讲究。听侄女一句劝,您别老是在家待着不去上朝,还是尽量在人前支应一些。如今宁王殿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您不去接近,反而疏远,显得跟她拧着干似的。这可是我私下跟您说的:我听到好多同僚都对您有些微词,觉得您不识时务呀。”
丹阳侯貌似考虑了一阵,放下酒杯道:“你们这些文臣,就是容易传闲话。我是什么性子,难道侄女你还不了解吗?乍一听我儿犯了错,还在宫里病了,让我这做娘的如何不心疼?更别说什么针对皇上、针对宁王的,人家是君,咱们是臣,杨某哪有这种胆量!更是想都不敢想这些。”
“可不是吗?要不是侄女摸准了您一向忠心耿耿,也不敢跟您说这些话。杨侯啊,侄女知道您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个头疼脑热的,可别人未必这么想。如今您治愈得差不多了,那就该多出出门,上个朝、巡个营,对您来说也不算难事。您说是不是?”
“可是,毕竟是我家有错,我没脸见人啊。”
“杨侯多虑了。我听外边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是宁王殿下疼您,趁着她监国的当口,将风言风语都平了下来。侄女跟您说实在话,如今皇上和宁王最看重的,这京城里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是稳定呀。您手里掌着京畿防卫营,这说明什么?——皇上信任您,宁王殿下信任您,能维持住京城的稳定。您却在这表现忠君的最好时机退缩了,可不让皇上和宁王殿下寒了心?”
若不是丹阳侯见多识广,若不是顾影方才有言在先,这一场劝说还真是唬人。宁王听了,想必要为她的“忠心”感动不已。
只好拼命告诉自己,兵不厌诈。
“唉,多亏侄女提醒,老妇虚长这些年纪,在时局上竟不及你看得透彻,惭愧,惭愧。”
顾影笑出声来,他身边俊秀小厮适时递过来酒杯,她连杯带手都抚摸了一遍,惹得那小厮也不住地笑。
“杨侯别客气,侄女从小是您看大的,跟您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于公于私,侄女都希望您好好的。若您果然证明了您的忠心,这不也就能帮宫里的杨家哥哥脱困吗?”
“脱困云云,实在不敢当。”丹阳侯脸色一沉,“这不肖的孽子,没能照顾好皇上,就算贬为庶人都算宽大处理。何况如今他还能沐浴天恩,住在乘鸾宫里,可见是宁王殿下发了慈心。”
“杨侯通透。正是因为殿下在皇上面前极力担保,才给杨家哥哥争取到了留在宫里的机会,也给丹阳侯府留了脸面呢。”
“多亏侄女今日点醒杨某。改日杨某一定进宫去拜访宁王殿下,感谢她在我家之事上高抬贵手。”
“到时候,侄女愿为您牵线搭桥,在旁帮腔。”
“好,这就提前谢过侄女了!”
“您是我自家的长辈,何必客气!”
觥筹交错,笑语欢歌,一顿家宴驱散了丹阳侯府多日来的阴霾,直到宾主尽欢,顾影这才醉醺醺地告辞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宁王在宫中已经接到情报,将今晚宴上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宁王听得心情舒畅:“顾影还真是会办事,本王没有信错了她。”
她却不知,此时夜色掩映之下,道旁荒草之中,一条其貌不扬的狗正在往京畿防卫营方向疾奔。
如今正值秋季,沿途秋草与地面黄黑驳杂,正和这只猎犬的皮毛颜色相同。它跑起来,更像是一股隐形的风。
这是丹阳侯亲手豢养的众多猎犬之中最有灵性的一位。它跟随主人日久,熟知城内外的道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看守出城,为军营和京城家里送紧急情报。
今夜,它颈上挂着一个蜡封的竹筒,内有油纸包裹、以军中暗号写成的一封秘信。
“叛王李峥挟天子于禁宫,图谋不臣。营中有被其收买的将士,要与京外流民里应外合,冲击京城防卫。恐变,迅速清查营内人员,揪出卧底,时刻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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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越发冷了,街头行人匆匆来去,京城秩序比从前紧张一些,但凡出入城门,都有兵士要细细查究。
这样交通不便,带来百业萧条。只有孩童们依然无忧无虑,在街头巷尾跑动着,玩耍着。时而扎堆,时而哄散,稚嫩的声音参差不齐,唱的却是同一首童谣。
“青山高,白云长,白云绕断泰山梁。泰山倒,田园荒,蔽日遮天闹飞蝗。飞蝗过,姊妹恶,我家椅子你家坐。欺我单,欺我薄,欺我有口不能说,只好地下告阎罗。告、阎、罗!”
孩童无知,不明白这歌谣为何在近日风靡,只觉得念来顺口,也就跟着传诵起来,满京城都飘满了“告阎罗”的欢呼声。有的大人听起来觉得不吉祥,不愿孩子学着唱。奈何小伙伴们人人都会,孩子在其中听过三两下就会唱了,越是禁忌,唱得反而越响。
平凡人家不明就里,只觉得这歌怪异。偶然听到这歌谣的朝臣,各个心中都是大惊。
青山白云,这不就是宁王李峥和慕白岚的名字?泰山为岱,这便是皇上。
这首歌谣表面听起来,说的是姐妹两个因灾受穷,分家产闹矛盾,其实是直指宁王欺皇上之病,要趁机抢夺江山。因她这份不臣之心惹怒了上天,上天才降下旱荒和蝗灾作为惩罚。
宁王这段时日一直监国,很少有朝臣能真正见到皇上。结合这歌里“泰山倒”的句子,也有朝臣怀疑皇上是否已经遭遇不测,宁王正在等合适的时机发丧夺权。
最近几天朝会之上,最重要的议题就变成了“我们要见皇上”,让宁王疲于应对。
“张大人,您看看您手中的奏折,那上面不正是皇上的笔迹吗?还有刘大人,您前天才进过养荣殿见到皇上了,您怎么也……”
张大人理直气壮:“皇上身边从来就有几个舍人,很会模仿笔迹。像这样批复一个‘朕知道了’,模仿起来容易之极。臣没有见皇上亲自拿笔批复,恕臣不能相信!”
刘大人油盐不进:“皇上一向养着几个替身,身形样貌都和她相似,便是作为应急之用。前日我虽见人在养荣殿,可也是遮着帘幕,远远看了几眼,又因病瘦削,实是不能因此判断那就是皇上本人!”
宁王本来好好的,快被她们气得病了。
她就想不明白了,她和皇姐是同母所生,一样的金枝玉叶。如今太子还那么小,就算坐上皇位,又能有什么建树?而她这样年富力强的亲王,怎么就不能继承大统呢?
此时,丹阳侯出列:“大家先静一静!”
她最近刚恢复上朝,还没有主动发言过。各位朝臣顿时想到,杨皇后之事还是一桩扑朔迷离的悬案呢,也不知道丹阳侯知不知道其中究竟。于是都放下争论,望着她奏报。
“宁王殿下,臣有军报。”
“讲。”好不容易换个话题,宁王求之不得。
丹阳侯一本正经地奏道:“京外有流民不知道受了何人煽动,竟然生起乱来,纠集一些无赖之人强行冲击京城城防。将士们阻拦之后,正要拿住一些人来审问缘由,却不料那些人只是滋扰为主,一见出兵便顷刻散去,至今没能捉住为首者。”
“什么?竟有此事?”
宁王虽然也利用“流民”的名义想要里应外合,可最近皇上已将朝堂都交给她了,似乎那九凤金椅垂手可得,她也就对流民那里不太关注了,一直没用上这个手段。
如今流民没听她的命令就擅自开始行动,是因为沉不住气,还是另有图谋?
“丹阳侯,你也是社稷老臣,如何不知京城防卫是头等大事?以后你对付这些流民,不要束手束脚的,大可以就地格杀,震慑其余,以示我京城防卫军的声威!”
“这……”丹阳侯状似为难,“若只是有少量的坏人,愚弄和利诱无知百姓,以致生乱,如此处置便会有误伤,臣以为过火了些,还是请殿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一定抓获匪首——”
“没有这个必要!”宁王真的慌了。
开玩笑!若是抓到她的人,张口就把她的计划供了出来,一切准备都将功亏一篑了!
丹阳侯似乎是被她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站在原地闭上嘴,沉吟一晌,行了个礼,道:“臣知道了。”
宁王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领的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