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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追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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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巷小院子里, 时间过去得很平静,在平静中,又隐含着一丝不安的气氛。

    每天清晨, 就有小贩挑着担子来, 把时令的蔬菜、鸡鸭鱼肉等各种物事送上门来, 都是刚好够三人吃用的分量。屋里也没有人伺候,三个人炊饭、刷洗、铺床盖被, 都是亲自动手。

    张绍祺和倪隽明虽然是大家公子,但做起这些事也很自然, 不见生疏和抵触。阿光实在觉得奇怪, 总是盯着他们看, 自己却不好意思直接问。

    倪隽明心细,察觉阿光在意,就简单解释:“我这人清静,吃的用的不爱过多操心,都是和周围的贩子订下, 让她们每天送来,我每月结一次账。原本我这儿是雇了两个帮工的, 所以订好了三个人的份量。这几天你们在,我就让他们休息,这样不会惊动旁人。”

    阿光笑了笑:“原来如此。”心里并不全然相信。

    菜贩子们送来的,都是精细粮食。肉、蛋和牛奶的分量, 也都是三个人的。若说是给帮工吃这些, 那帮工的待遇也太好了,不合常理。若说是专门预备着,为了藏匿,倒是有点意思。

    “我是才出的事, 他这儿却已经习惯成自然,可见准备得很久了。”阿光悄悄地想,“这要是无情仙的陷阱,不知道她是打算搞出什么样的变化,最后要怎么处置我。若往最好处想,这不是陷阱,而是倪隽明他们自己的意思,那么,他们究竟是在准备什么事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四五天,门口响起了自行车铃。三张火车票被夹在一封信件里,匿名寄到小院里来。

    倪隽明这几天一直是温和的,淡然的。见了这车票,才扬起眉,明显地高兴起来。

    阿光听他讲行程,只觉得特别曲折。去沪上的路被分为好几段——坐火车出直隶,贯穿过豫州,南下江陵。再转坐船,沿扬子江向东行,取道皖南,过姑苏,最终去到沪上。

    这样绕着弯子走的原因,倪隽明却没有说。

    阿光心里更是打鼓。

    他把这几天的寂静和不安,和这绕弯子的行程放在一起,猜测了一番。自己觉得,这次平州城各界为他的遭遇“抗议”,结果应该是不太成功。

    毕竟,李大帅在直隶扎根多年,有军队和实权在手。即便一时在舆论上吃了点亏,那也是难有什么实质伤害。事后,如果她再用上权力反扑,参与抗议的人们就不会好过了。

    他和巩季筠吵嘴都是小事,却成了满城风波的引子。若是他不肯自己消失,还不知道以后会被谁再拿来大做文章呢。

    经过这么多事,他心中也有些判断:

    “在无情仙搭造的戏台上,顾影这‘生’,才是头路主角。我这‘旦’只是个陪副。

    “我的命运,贫贱或富贵,曲折或平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情仙是要用我的经历,引出顾影的反应。

    “那么,我的离开,也是无情仙大局之中的一步打算。有我舍情远走,顾影必不肯善罢甘休。”

    想得通透了,他也做了应对的准备,和倪、张二人商量妥当。

    到了上火车的那天,他们三人各持一张车票,分别到站。尤其是倪、张二人,抛下西服革履,穿起半新不旧的长衫卦,尽量让穿戴显得朴素寻常。

    做这种准备,就是想着,万一他自己陷在了平州,那也是他被设计好的命运。不能因为这个,就拖累那两位顺利出城。

    果不其然。

    在站台上,他被顾影挡住了去路。

    她还算留了半分情面,并没有带着兵、带着枪来。只是披着长长的风衣,卷了头发,涂了眉眼,明艳照人地站在车厢旁边,注目着阿光走过来,还笑了笑。

    就像个寻常的亲属,来送旅人远行。

    阿光心里一跳,随即空落落的。

    纠结过好几回人生,即便想通了,不愿意再喜欢她了,可心里终究没法一下就放开。

    顾影慢慢走了几步,来到跟前,脸上的笑意已有些僵。

    “我让你等我两天,你都等不得,却跟他们混在一起。若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就这么瞒着我,悄悄地走了?”

    阿光抿着嘴唇,不吭一声。

    “你看,又来了。”顾影微微皱眉,“前几天见面的时候,我就发觉你好似避我不及的样子。看我的时候,还含着股子怨气——就这样,就现在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在想些什么?”

    好在她自家也想过这回事:“我这几天,什么都干不成。只要不在差事上,就一直想着你。我估摸着,你莫不是对我有怨?”

    阿光只是淡淡地扫过来一眼,还是不说话。

    顾影立刻觉得,自己英明得很:“果然是这个意思。”

    阿光先撇开眼神,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本以为这么就能讲话了,可是一开口,还是难免带上几分呛辣味儿。

    “不是。别瞎猜了。是我心里烦,脸色不好。”

    “那我给你开解开解。”顾影说着,“嗤”地笑出声来。走上几步,去拉了一把阿光的手。

    阿光知道自己不能躲开,可还是忍不住侧了侧身,把手背到后面去了。

    顾影见状,总算是明白这事严重,不打哈哈了。

    “还别扭着?”

    “我是哪儿惹着你了?”

    “阿光,你要是真有不痛快,就跟我说说。”

    一连问了几声,眼见得他的脸,随着她的问话,越来越阴沉。仿佛是半天里积满了乌云,沉甸甸的,马上要坠下一场雨来。

    她这心里,仿佛也被那乌云里隐隐的闷雷滚过一遭,酥麻地颤动着,又是刺,又是痒。从心胸里,到喉咙口、手指尖,都不那么适意。

    “唉,只好豁出面子吧。”她想。

    浅浅舒了口气,脸皮都热了起来。忸怩一下,还是张口说了。

    “阿光,你是怎么打算的?非得走吗?”

    阿光心说:“我都拎着行李到车站了,你才想起来问这个?”

    可看着顾影眼皮忽闪忽闪,盛着一汪湿漉漉的希望,就这么看着他,他却也心里一酸,把嘴里的话说得软了。

    “可不非得走吗?”

    顾影哪是个肯打退堂鼓的?一听他这话音,就急切地上前一步,手里抓了他的袖口,紧紧地一攥。

    “留下吧!……成不成?”

    在这一声里,阿光差点当场丢盔卸甲。

    他是硬咬着牙,撇过脸去,不敢看她。

    “自然不成。”

    “我这不是都来劝你了?你还说‘不成’?”

    “怎么?顾大人当初在这边截了三义社的人,耍了好大一通威风。到今儿还想再来一遍,也把我抓回城去吗?”

    “看你说的!”顾影眼珠一转,莹莹有光。不经意的嗔怪口气,搭配着脸颊微微粉红,显出灵动的俏皮来。

    阿光就知道,自己这心,在她身上系牢了。眼看她这样,心里不由自主泛起喜悦,就像打翻了蜜罐子,管不得那蜜浆洒落似的,填满心坎的每个角落。

    可是,想到要早些断情,那些蜜糖里就像搀着沙粒,流经之处,也留下细碎的伤口,隐隐刺疼。

    “你如今倒来留我了。也不想想,那天当众揭我的底,把我说得那么不堪。这以后,人家是来看我的戏,还是来品我的笑话?我可没脸再待着了。”

    顾影听着,脸上又现了笑意:“怪我,你就怪我好了。那天不是情况着急吗?我就想着你是个懂事的,不用我事先说好,也该知道,我是故意这样,给你开脱呀。”

    阿光浅浅叹了口气。

    顾影总是这样。他屡次肯信她,把心里想的事,推心置腹地和她说出来,她却全然不明白。

    这就是“生”。她已经习惯成自然,整台戏要围着她转,所有人都得为她着想。牵她的一发,动别人的全身。

    真让人妒忌。

    他没有抢戏的意思,甚至,再也不想给她配戏了。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我今儿当然是要走。除非你押我回去——可是,顾影,即便你有天罗地网,我还有些鱼死网破的决心。若是你为了留我,真的敢用这种手段,你就先掂量掂量后果!”

    “不是……你又怎么了?刚不是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说到这一步了……”

    顾影愣怔反问的当口,阿光心意已决。攥紧了箱子把手,沉声顶上一句:“让开!”

    也不敢再看她错愕的模样,只是拎着箱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到了车门前,一把将车票塞给列车员,挤上了车去。

    顾影追到车门,也要跟着上去。列车员把手一伸,拦住了道:“站台票不能上卧铺。”

    顾影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一声悠长的哨音响起,列车员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车要开了,离远些,别掉下铁轨。”

    “我……”顾影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说。

    列车员见多了各色离别,也不会听她的解释,回身进到车厢里,把车门锁上了。

    顾影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找找,在哪个窗口能再看阿光一眼。可还没等她找着,前边的火车头里,拉出一声悠长的汽笛,铁轮子撞着铁轨轰隆作响,那庞然大物就缓缓开了起来。

    顾影刚才是向后找,车一开,就得换了方向,跟着车往前追。一路几乎出了站,被月台上的人拦住了。

    到底,还是没看见他。

    “为什么啊?”她问自己,“为什么?”

    她真的,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

    窗外的景色,悠悠地倒退着。

    铁轨两旁,远远的农田里,一树一树桃花绽放,不在意无人欣赏,兀自开得灿烂,像一团团红云飘过眼前。

    阿光看了一会,觉得眼前模糊,收回目光。

    “杜大哥,吃个橘子。”

    张绍祺已经吃了两三个橘子了,手指尖上都沾了橙色的汁水,香气扑鼻,这才让阿光觉得清醒了些。

    他接过橘子,在皮上挤了挤,也把汁水涂在手指上,放在鼻端深深嗅了几下。

    张绍祺很是兴奋,压低着声音,语速又很快:“我刚才从窗口看见顾影了,还以为你要被她劫走了呢。”

    “她不会太过分。”阿光稍稍犹豫,还是坦然承认,“毕竟,我们也相好过,总得有三分面子吧。”

    谁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倪隽明在一边,不自然地轻轻咳了几声,掩饰似的也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撕扯几下,剥开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阿光看了,就明白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张家小姐说的,她竟肯放他走。”

    他知道这样问出来,显得十分无礼,就收了心。站起来道:“我来整理一下大家的行李吧。”

    倪隽明赶紧跟着站起:“一起整吧。怎么好叫你忙着,我们却闲着吃水果?”

    张绍祺点头认同,眼看也要跟着站起来,阿光轻轻按住倪隽明的肩膀,让他好好坐下,又给张绍祺递了个眼色,笑着解释。

    “你们两个,本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吧?我看,这几天你们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的,已经太辛苦了。我这是第一次坐火车,真是不太习惯,这么坐着不动,还怪难受的,刚才就想着找点事做了。”

    倪隽明急忙解释:“从前我们留洋的时候,身边不能带上伺候的人,就都学着自己做事。这些生活的小事,都是我们做惯了的。”

    张绍祺在旁点头认同。

    “杜大哥,你可不知道,我们会的多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亲们~

    终于搞到这个离婚现场,棠梨最近的郁闷一扫而空,心情十分畅快~

    本章题目和提要,出自《玉簪记》

    这出戏讲潘必正寄居在姑姑修行的道观,结果和观中的妙龄女道陈妙常相爱了。

    追别一折,是潘必正离开道观,坐船去京城,没来得及和陈妙常道别,于是陈妙常一路追舟,十分凄切。

    在戏曲宇宙里,潘必正和王景隆有联动。

    王景隆审苏三的冤案时,潘必正一脸“大哥我是过来人”的模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各种打趣,最后促成了冤案昭雪和大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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