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妻
长春宫,清晨。
众妃照旧三三两两地站在长春宫廊下、庭院中闲聊。
柔惠看着娴妃身后气色不好的秀贵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她别继续揪着自己不放便是好事。
今日高位妃嫔们一见面便开始议论——昨日皇上给东西十二宫都赐下了御笔亲书的匾额及十二幅宫训图,并下旨永远不可移动或更换,各宫主位正忙着交换各宫匾额都写了些什么,宫训图上又是些什么内容。
这样足以掀起后宫波澜的大事,娴妃却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凑热闹地加入讨论,反而恹恹地站在一旁。
她面无表情地听纯妃吹捧贵妃钟粹宫的“淑慎温和”如何符合贵妃的德行,又听贵妃谦虚地表示纯妃景仁宫的“赞德宫闱”和《圣制燕姞梦兰赞图》如何表达了皇上希望纯妃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景。
多子多福?听到这儿,娴妃冷哼一声。
贵妃和纯妃听见这一声冷哼,都转过头来看娴妃。
一旁的嘉妃便笑道:“还不知道娴妃娘娘宫里的匾额写了什么呢。”
娴妃心情不好,更是懒得应付她们:“嘉妃若想知道,一会儿给皇后娘娘请完安了不若随本宫一同去承乾宫看看?”
嘉妃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心思一动便猜测怕是承乾宫那块匾额不怎么合她心意,想到这儿,嘉妃便不与她计较了。
她大度一笑:“还是不叨扰娴妃娘娘了。”
娴妃冷哼一声。
此时,孟春也掀了帘子出来请诸位主子入内向皇后请安。
众妃一进明间,看见上悬着的“敬修内则”匾额,都不怎么意外。
意料之中,皇后的中宫之位一直都稳如泰山呢。
众妃请安坐下后,自然又是一番对皇后宫中匾额的称赞和对皇后的恭维。
娴妃等了好一会儿,等众妃都各自恭维得差不多了,她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听说皇上不仅赐下了这十二幅匾额,更是下旨命人重修永寿、翊坤、储秀等宫,皇后娘娘可知皇上这是何意?”
一听娴妃这话,众妃又来了精神,其他宫殿也就罢了,永寿宫可就不得了了。无他,永寿宫是东西六宫中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的一宫,与养心殿将将隔了一道门!谁若是住进永寿宫,不说这是何等盛宠的表现,就算不得宠,近水楼台也不要太方便。
她们都想知道皇上修缮永寿宫到底意欲何为,自乾隆元年就荒废空置的宫殿,如今大修到底是要赐予新宠还是旧人呢。
众妃静默下来,娴妃又娇笑道:“不会是皇上悄悄藏了哪位新妹妹准备放在永寿宫吧?”
皇后端庄笑道:“娴妃说笑了,东西六宫这些宫殿空置多年,早到了该修缮的时候,更何况如今宫中姐妹又多起来了,不早日修缮这几座宫殿,将来新入宫的妹妹们又住哪儿呢。”
“想必皇上也只是趁着赐下匾额和宫训图之机顺便修缮这些宫殿罢了。”
听到这话,众妃心下松了口气,听皇后娘娘这话,看来永寿宫并不是为谁而修。也是,若是皇上真为了让谁住进永寿宫而大修宫殿,那那个要住进永寿宫的女子将是何等的风光和荣宠。
未来必定是一位盛宠在握的宠妃无疑了,现下皇后娘娘这番话听着皇上似乎没这个意思,她们也就松了口气。
众妃在心里暗暗怪自己多心,皇上是怎么样的人这些新入宫的新人不知道,她们这些自潜邸就跟着的皇上的人还不知道么。
皇上啊,从来就没有真正偏宠过谁,他对她们所有人都好,可是这也恰恰证明了他对她们所有人都不上心啊,帝王无情这句话果然自古以来都通用。
她们又想到皇后的话,皇上如今已不是王爷了,而是皇帝,他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外八旗秀女的大选,每三年就会有更年轻更貌美的女子入宫,她们心里也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将来要入宫的女人,皇后娘娘说的是啊,宫里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
不过心中复杂也就那一会儿,多数妃嫔心思再如何千回百转不过片刻便收敛好,她们又面带温婉笑意地听着皇后娘娘说话了。
她们都习惯了。
自幼接受的教育让她们明白且接受未来的夫君不会只属于她们一人的现实,更何况她们的夫君不是常人,是坐拥天下的帝王,更不可能只有她们一人,求帝王独宠自己一人,那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梦。
她们都习惯了。
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又如何,这宫里大约只有新入宫的女人或是一直天真到近乎可笑的女人才会奢求皇上的爱,她们这些潜邸旧人早就不妄想这些情啊爱啊的,只要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就行。
娴妃听着皇后的话,面色也僵了一瞬,她心中不顺畅,便扫视四周想找个出气的。
她看着对面儿空着的位置,一下便笑了:“这是怎的,今日怡嫔告假了?”
见皇后只笑不语,众妃便放下心开始闲聊。
嘉妃笑道:“她昨儿晚上不是跪了一夜吗,今个儿怕是起身都有些难吧。”
说来也是奇了,怡嫔近两年也算在几位宠妃之列,在皇上面前颇为得脸,但这阵子也不知怎的,先是被皇后罚禁足一月,这原本也是她自己嚣张跋扈肆意打压中宫之人所致,和怡嫔有嫌隙的嫔妃们是心中大呼皇后娘娘英明,只觉畅快。
结果昨日禁足令刚解,皇上就去了怡嫔宫中,她们本还不忿皇上竟如此宠爱她,想着怡嫔或许还能因为这次禁足赚足了皇上的心疼,帝宠更浓。
没成想皇上昨日去延禧宫的后续令众人都惊呆了。
听说皇上在延禧宫待了没多久便怒气冲冲地回了养心殿,还斥怡嫔嚣张跋扈不思悔改,罚她在延禧宫外跪上一夜,天亮方可起身。
娴妃闻言,眉眼间也带上了舒心的笑:“本宫就说怡嫔那性子不成。”
还当皇上真真喜欢这帮汉女呢,看怡嫔现在的下场也不怎么样。
她掩唇一笑,幸灾乐祸道:“这样也好,想必这次有皇上亲自教导,她也能好好改一改性子。”
有不矜持的嫔妃不自觉笑出声。
她们心里真是又畅快又……畏惧——怡嫔曾经也是皇上的宠妃,如今却是说罚跪就罚跪,甚至在这更深露重的春夜罚跪一夜,听说今晨怡嫔起身时那双膝盖都快废了。
真是不要轻易揣测帝王心思,也不要对帝王有多大的期待。
今日是圣眷在握,谁知明日是不是打入冷宫深恶痛绝。
出了长春宫,嘉妃看着前面的娴妃,想起她刚到长春宫时的情态,终是耐不住性子问出来。
嘉妃拉着纯妃慢步走在后面,等娴妃走得几乎看不见人影后才和纯妃说起:“娴妃今日是怎的了,皇上为东西六宫赐下匾额这样的大事她竟也不凑热闹了,看起来兴致不高呢。”
笑话怡嫔这事儿她们倒没什么感觉,娴妃不喜欢汉女是常态了,逮着机会不幸灾乐祸才不是娴妃的性格。
纯妃头疼地看着她:“你啊,怎么一天天尽关心她了,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和永珹。”
嘉妃笑了笑:“我哪儿是关心她啊,我分明是……”想看好戏。
纯妃欲言又止。
嘉妃知道她又要说什么,笑道:“你瞧你,总是这般谨慎。”
她轻哼一声,径直向前走了:“这次可是我不想和你一起走。”
终于让她逮着机会还回去了。
纯妃的侍女画桥目瞪口呆地看着嘉妃朝前走去,哭笑不得:“嘉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是……”
纯妃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娴妃回到承乾宫,走进明间看着墙上高悬的“德成柔顺”,因为嘲笑怡嫔而好转的心情瞬间低落谷底。
翡翠担忧地看着她:“娘娘……”
娴妃眼不见为净,走去了西暖阁的炕上坐着。
她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苦还是恨:“德成……柔顺……皇上就这么喜欢柔顺的汉女吗?”
翡翠和翡青都是满洲女子,都不通汉文,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娴妃。
翡青忙奉了奶茶上来,试图宽慰娴妃:“娘娘快喝些奶茶吧,皇上或许不是这个意思呢,说不定这是赞扬娘娘德行出众和善柔顺呢。”
听到后半句“和善柔顺”,娴妃蓦地看向翡青,眸色如刀,隐隐带着狠意。
翡青被吓了一跳,再一看,娴妃方才那般狠厉的模样仿佛是她的错觉。
娴妃无言片刻,又幽幽叹气道:“本宫知道你是好意安慰,但是本宫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我们满洲女子从来都是率真坦荡的……”
翡青心下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是冷汗涔涔。
是了是她忘了,娘娘曾经是什么模样,如今因为柔顺二字又吃了多少苦头,和善柔顺于她怎么会是夸奖呢。好在娘娘是满洲格格,性子直,什么事说出来就好。
“皇上就这么喜欢汉女吗?给高思姌苏沅兰的匾额都是赞美都是愿景,怎么到本宫这儿就是这样呢!我们满洲格格又哪儿差了!”,娴妃还是很不满。
翡翠安慰道:“娘娘别难受了,汉女柔顺又如何,能做皇后的不也是咱们满洲格格吗?”
话说完翡翠才意识到这话不能说,她忙低下头。
娴妃的心果然更堵了,她突然觉得皇上喜欢汉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听听人家说话多婉转多好听,她这两个满洲出身的婢女和她一样耿直惯了,说话直往人心上扎。
想到皇后二字,她面露苦涩之意,有些恍惚道:“皇后……”
“汉人说什么三妻四妾,其实真正三妻四妾的是咱们满人,从前在关外的时候,王公贵胄们都有好几个大福晋,二妻、三妻,大家都是正妻,平起平坐,甚至在王府时我虽是侧福晋但也是王爷的二妻,王爷的妻子!我可以与福晋平起平坐,怎么王爷成了皇帝就不一样了呢!”
娴妃揪紧手中的绣帕,心中压抑许久的不甘和委屈在这一瞬倾吐出一些:“为什么王爷成了皇上就不一样了呢……富察福晋成了皇后,好,为了遵循汉人的传统,只有一位皇后我认了,可是皇贵妃不也是二妻吗!皇上为什么……”
提到皇贵妃,娴妃倒是稍稍冷静了些,本朝传统只有在待立皇后或是皇后严重失德时才会册立皇贵妃,再有便是为病重的嫔妃封个皇贵妃的名头冲喜。
一般来说,皇后还在时是不可能有皇贵妃存在的,这是对皇后地位的挑衅和贬斥。自入关以来,二妻之说在王公贵胄之家可能还成立,但在后宫,基本就是句笑话。
想到这儿,娴妃隐隐觉得头有些疼了:“皇贵妃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连高思姌那个从使女超拔成侧福晋的汉女格格都封了贵妃,而本宫却还要屈居她之下!”
“甚至,甚至苏沅兰、金善贞那些卑贱的格格都封了妃和本宫平起平坐!”
她越说越怒,拿起几上的茶碗就想砸,翡翠连忙上前去拦住她。
娴妃被她一拦反而怔住了。
翡翠心疼地看着她,但还是提醒地摇摇头。
娴妃怔怔地看着她。
她想起这是在承乾宫,想起她是直率爽朗不爱计较的娴妃,想起她还只是……娴妃。
娴妃放下茶碗,心里是又气又难受,她这个从来张扬坦率的满洲格格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憋屈的模样呢。
想到这儿,娴妃忍不住哽咽:“皇上,他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若不是因为皇上,她又怎会是如今这幅模样。
“娘娘,不是的,皇上没有不喜欢您,皇上待后宫向来不会偏颇,他从来没有特别优待过哪位娘娘啊。”,翡翠安慰着她,她又咬牙道:“若……若有偏宠都是因为那帮汉女!”
翡翠心疼地安抚娴妃:“不怪娘娘,要怪就怪那帮汉女!都怪她们狐媚勾了皇上去!”
娴妃擦拭着眼泪,不住地哽咽道:“对!都怪她们!汉女狐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