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全文完
暮春时节, 三辆马车着急的奔走在路上，眼看就要天黑，马车里年轻的姑娘跟妇人道：“阿娘, 我们今晚恐怕是不能到驿站休息了，只能停在林子里, 晚上睡马车。”
妇人嗯了一句，“只能如此了。”
她招呼骑在马上丈夫, “秦明，我有些头疼, 先睡一会。”
秦明点头, 道：“呦呦, 让你阿娘睡会，你下来。”
秦鹿呦点头，跳下了马车, 跟着阿爹去指挥仆从生火。
等火生好了，她坐在火堆旁，问秦明, “阿爹, 外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秦明想了想, 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呦呦叹息，道：“所以说，我有时候觉得, 上天应该给这些厉害的人更多的时间，让他们活更久，而不是跟普通人一样只活几十年，然后慢慢的老去。”
“阿爹，英雄迟暮, 是最让人惋惜的。”
秦明叹息，“这些话别在你阿娘面前说，你外祖母这次身体不好，写了信过来，让咱们回来，她焦虑的很，你千万别提什么死字或者病字。”
呦呦点头，“我自然明白的，我都十五岁了。”
她只是觉得生老病死，也太让人烦忧了。呦呦就去看书，看的是外祖母所著之书，书里面说了很多关于青楼女子不应该出现，不应该存在的话，这本书已经被很多人看做是禁书。
不过呦呦很喜欢，她几乎每天都想写信跟外祖母交流。
她们确实也一直在写信，不过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她还是不能想象，外祖母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不过据阿爹阿娘说，她刚出生的那几年，外祖母还是在云州的，所以外祖母抱过她，还曾经背着她去打过枣。
她娘说：“当时你外祖父很不高兴，因为每回你外祖母都是单独去跟他打枣吃，给他做枣糖吃。如今背着你，自然不高兴了。”
呦呦：“……”
说起来，她这位外祖父也是个传奇人物，除了长得极为好看之外，他的一生转折也很是吸引人，再加上他跟外祖母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于是两人一起成了说书先生最喜欢的主人公了。
但呦呦不太喜欢听说书先生说外祖母跟外祖父的□□，她更愿意听外祖母如何智斗官场坏人的。
没错，外祖母不仅仅是在嘴上说要禁止青楼，还有计划的去阻止姑娘们被卖到青楼，派人去抓那些该死的人贩子，还最终在前几年，说动陛下废除了官妓。
以前但凡抄家的，都把女眷卖去妓院，但如今没有了，这条写进了朝廷上下几千年的律法，被废除了。
虽然民间依旧有青楼，但是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太多。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让外祖母的人生带上了一股传奇的色彩。
呦呦很喜欢听外祖母力敌群臣废除官妓这一段，可惜，世人却总爱听外祖母于外祖父之间的那些黏糊糊的事情，而说书先生明显是谁给银子谁是娘，每回说来说去都是：刕将军夜探南陵公府，折家女当庭允诺定婚。
——其实呦呦觉得这一段就非常扯，人家南陵公府的事情，还是晚上，你一个说书先生怎么知道的？
反正她后来就不喜欢去听书了。阿娘说等以后带她去京都，让外祖母亲自给她说这些年她做过的事情，呦呦满心满眼都在期待，只可惜，她还没吃外祖母那里承欢膝下，阿娘却接到了舅舅的来信，说外祖母病了。
老人家，身上肯定有一些病，可是之前病的时候，也没有像这般写信过来，虽然信中只是说外祖母病的时候一直在念叨阿娘，想让她回去看看，但是她们还是觉得，可能是外祖母真的生大病了。
阿娘愁的从接到信的时候，就一直在焦虑，不过焦虑也没有用，因为他们一直在赶路，也收不到京都来信了。
呦呦叹息，准备待会儿给阿娘端一些她喜欢的膳食去。阿爹和阿娘只生了她一个，所以安慰阿娘的事情她责无旁贷。
只是她爹不让，她爹亲自去安慰阿爹了。
呦呦有些羡慕的看向阿爹和阿娘，他们感情真的很好。她如今也有十五岁了，过几年就可以成婚，她希望自己将来的夫君也能像阿爹一样。
她叹息一声，又觉得看了这么多年，其实像阿爹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少见了。
她只好又掏出书来看——想夫君还不如看外祖母的书，每回她从书里面都能明白不少的道理。
比如外祖母说，当青楼妓院永远存在的时候，女子，尤其是贫穷的女子，就永远不可能摆脱被卖入青楼里面的可能性。
甚至于，这份可能性不仅仅是指那些贫穷女子，还有可能富人家，权贵家的女子。
你怎么就能知道自己将来不会落魄呢？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将来不会遇到劫匪，然后把你卖进青楼呢？
如今都觉得这些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是真正有那么一天的时候，你会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让这个世上没有青楼。
所以富贵权贵之家的女子看见这本书的时候，不要嘲讽，不要掉以轻心，就算是不跟着去做，也不要加以阻止。
呦呦觉得是非常对的。后来外祖母还论述了去青楼妓院男子的劣根性等等，整本书里面，内容涉及太多，有一些甚至是离经叛道的，所以很多人都对外祖母心怀不屑。
但是让呦呦很高兴的是，外祖母的身份实在是太高了。无论是皇上，太后，南陵公府，就是外祖父一个人，封疆大吏多年，已经不是他们能轻易惹得起的人。
所以很多人说，如果外祖母这般的身份都做不到，那后面便很少有人能做到了。
呦呦心里就给自己鼓劲，她想继承外祖母的衣钵，去接着做她做的事情。
虽然这条路会很难，但是她愿意去试一试。她觉得比起外祖母当时是披荆斩棘创造出了一条路，而她只是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面走，应该还是比外祖母容易很多的。
呦呦希望外祖母能再活一百年！
这样紧赶慢赶，三人用了一个半多月的时间到了京都，急匆匆的去了流云巷子。
呦呦跟着阿娘进去，就见屋子里面全部都是药味，里面有哭声传来。
阿娘奔跑着进了屋子，呦呦跟着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老夫人，双目紧闭，床沿边坐着一个依旧可以称之为俊美的老人。
这应该就是外祖父跟外祖母了。
她跪在地上行礼，看着阿娘大声哭，也跟着哭起来，倒是外祖父一直握着外祖母的手，不曾放开过，眼睛里面都是柔和的目光。
呦呦也曾经看过阿爹和阿娘的对视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她觉得阿爹和阿娘两人，远没有外祖父这般的深情。
她突然更加悲伤起来，挪了几步，跪在床下，用手去摸外祖母的脸，道：“外祖母，我是呦呦啊，呦呦来看你了，你不是说，等我来京都了，就带我去听戏吗？”
她哭的厉害，眼睛模糊一片，正在哭，就见外祖父惊喜的道了一句，“阿霜——”
呦呦一看，外祖母竟然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去看外祖父，缓缓地道了一句，“刕晴牙，我梦见你了，你长的可真好看，我舍不得走。”
……
呦呦成了刕府最近最受宠爱的人。这个最字区别于阿爹阿娘舅舅舅母，也区别于表兄表弟表姐表妹——没错，区别于所有的人！
因为外祖父对她很是和善，几乎是有求必应。
据阿娘说，可能是她当时那一喊，直接把鬼门关前的外祖母给喊了回来，所以外祖父对她另眼相待，至于其他的人，她阿娘微微叹气，给她说了个故事。
“当年，我和你舅舅跟着你外祖母来京中小住回云州，结果他来城门口接人，我和你舅舅都以为是来接我们三人的，结果他扛着你外祖母就走了，根本没有看我们一眼。”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知道若是可以，你外祖父宁愿不生我们。”
呦呦笑起来，觉得外祖父其实还挺可爱的。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听外祖父跟外祖母之间的事情了。
只是外祖母救了回来，身子却依旧不太好，太后娘娘还来小住了几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呦呦此前真的没有想到，以雷厉风行手段出名的太后娘娘，竟然会哭成这个样子。
她觉得来京都后，大家以往在她心里的形象都改变了。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外祖母听，外祖母就道：“所以说，古人说的话，有时候也是对的——百闻不如一见，你看，说的就挺好。”
此时正在院子里面，外祖母躺在摇椅上，外祖父就坐在旁边，用一把小刀雕刻木头，静静的听他们说话。
呦呦就道：“可是，果然说的话有时候也自相矛盾，他们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也说天下只有读书高，有时，我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道：“外祖母，你说，咱们是不是说出来的话，以后也能忽悠后辈们啊。”
折霜哈哈笑起来，“也不算忽悠吧？毕竟大多数的人都是聪明人，能把一句话传下去，说明这句话本身就是被一些人认可的。”
呦呦就想到了外祖母的书。她好奇的道：“您觉得，这本书可以传下去吗？”
折霜就认真的想了想，“很大可能性是传不下去。”
只要换一个皇帝，就能把这本书给烧毁了。不过她觉得，她要做的是一簇火苗，只要这簇火苗点燃了一些人心中的东西，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呦呦觉得太可惜，然后又跟外祖母保证说：“我会继续做下去的，我也会做一簇火苗。”
折霜就摸摸她的头，良久没有说话。等晚上回到屋子里，刕晴牙搂着她睡，突然小声的跟她道：“这个孩子是最像你的。”
折霜也觉得是。可是像她也并不是全然好，她这辈子，虽然甘之如饴，但却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对于呦呦，她既希望她能找到一条可以一直走下去的路，但也希望她这辈子快快活活的，不用有任何的危险。
刕晴牙笑着道：“你啊，就别想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闯荡去吧。”
折霜用脸蹭蹭他的手，“刕晴牙——”
她笑着道：“你如今是一点戾气也没有了，竟然成了一个温和的老人。”
刕晴牙想起以前的自己，确实浑身都是刺。他当时戾气确实很重，每天不是想着死就是杀死别人，后来上了战场，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却变得平和多了。
他也道：“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你也全是暴戾。”
两个人最初相遇之时，谁都不是最好的阶段。可是偏偏，那样两个人，却彼此迅速相互信任，成就了后来的他们。
折霜也记起了当时的自己。她小声地笑起来，轻轻地去用手描绘刕晴牙的脸，“最开始的时候，你还用一只蚂蚱讨好我，你还记得吗？”
刕晴牙：“记得。”
折霜：“那你还记得，自己喜欢我，是什么时候吗？”
刕晴牙眼神微微有些迷茫，“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很早很早之前，也有可能是当初撞上你的马车，抬眼之间看见了你，便决定向你呼救的时候。”
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不过这么多年，他依旧记得一件事情。
刕晴牙就突然道：“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一直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折霜好奇的问：“什么话？”
刕晴牙：“你没有说，你欢喜我。”
折霜万万没想到是这句话，她小声地笑起来，“刕晴牙，你真记仇。”
是真的很记仇，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竟然还记得。
她就凑过去，在他的耳朵边道了一句：“刕晴牙，我欢喜于你。”
只是，他们都已经年老，恐怕这份欢喜，也要消散在这天地间了。
人死灯灭。
她拉着刕晴牙的手，让他保证，“我可能要走在你的前头啦，你可不能跟着来，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她恶狠狠的道：“如果你敢跟着我走，下辈子，我就不跟你好了。”
刕晴牙一辈子听她的话，今日沉默起来，明显一副反骨模样，折霜拧了拧他的手，“你听见没有？别让我不高兴。”
刕晴牙叹息，“到时候再说吧，说不定我就不随你去了。”
折霜：“……”
她哭笑不得，抱紧他，“刕晴牙，你要好好的。”
同年九月，折霜再次病发，渐渐地陷入了昏迷，所有人都哭的死去活来，只有刕晴牙没有哭。
他知道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熬下去了，再熬下去，痛苦的也是她。他静静的抱着她，让众人下去，出去哭，别打扰了他的清净。
等人走了，他看着已经没有生息的折霜，笑了笑，“对不起，阿霜，我可能听不了你的话了。”
不用自尽，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阿霜，你等等我，下辈子咱们两个挨近一点，别投胎太远了，免得又要等十几年。”
他的声音慢慢的小去，等孩子们进去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还紧紧的握着折霜，想要掰开，却掰不开。
丹朝和丹阳便决定不将他们分开，干脆就这样下葬。
所以他们的寿衣也是特制的，连在一起。呦呦哭的不行，等外祖父外祖母下葬之后，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就被阿娘派去跟着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很是慈和，看起来很康健，却精神有些不好。
她笑着道：“你这孩子像你外祖母，我思念她的很，便让你阿娘把你送过来陪陪我。”
呦呦就在明园里面陪着太后娘娘。她爹得先回云州去，她娘就留下来陪着她一起。
太后娘娘还挺不好意思的，“老了，就有些任性，你们可别怪我。”
呦呦摇头，“怎么会呢？臣女也喜欢跟您一起独处。”
太后娘娘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跟外祖母一样，无论她问什么问题，她都能回答出来。
有一天，她们坐在院子里看风景，正好看见了小河里飘来簇簇浮萍，呦呦就感慨的道：“幸亏我生来是大树，不用像浮萍这样。”
太后娘娘依稀记得有谁说过这句话，后来想了想，发现是折霜。不过她当年说的时候，是说她作为大树其实还不如浮萍。
“大树有根，当它自己不能挪根的时候，其实跟浮萍没有什么两样。它只能在那个地方，无论别人是砍断它的树枝还是把它劈成柴，它都没有办法。”
呦呦似懂非懂，问，“那我应该要成为什么呢？”
姜荔想了很久，忽然摇头，“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刻，便已经身不由己，只能想尽办法，让自己活的更好一点。”
呦呦不明白，姜荔也没有让她一定搞懂，只道：“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自然而然懂了。”
又过了一个冬日，姜荔不能再把呦呦留在身边了，她让人送了她们母女两个人离去，然后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看院子里面的大树。
树上的叶子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又被小宫女们扫走。
她静静的看着，突然感觉有些寂寥。
活的长，并不是一件全然好的事情。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你，天地间，只留下你一个人看风景。
弯弯，齐礼，阿霜，刕晴牙……他们都走了。
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忽然一阵风吹过，一片叶子飘在了她的手里，就好像是阿霜在唤她，让她的心头一酸。
姜荔就让人扶她到小河边去，那条河里已经没了浮萍，她问小宫女，“云州的河，能流到这里来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爱你们昂，谢谢你们又陪我走过了一本书。
隔壁开啦，来看！
呜呜呜，我要先去哭一会。我眼睛哭肿了。感谢在2021-10-31 21:38:22~2021-10-31 23:4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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