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赳赳铁骑过凉州
看完书信不知用了多久才平复心情的陈及第，破天荒没有立即去看书，也没有清算账本。
而是径直出门，来到了百花苑中，这是陈及第专用侍女的住处，只见他颇为熟稔地走向了苏白鱼所住的西厢房。
咚咚！
几声敲门没人应。
陈及第故意扯大嗓门道：“还不快把衣服穿好，本公子要进来咯”
当他推门而入时，声音和笑容皆是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床上只盖着一张单薄棉被，蜷缩成一团的倔强女子正在颤抖。
让侍女送来了上好貂皮被扔在了床下。
陈及第三步并做一步，走到床边，长发披肩尽显小女人姿态却脸色尽是病态惨白的苏白鱼，浑身裹紧被褥，只留了一个小头在外头。
待陈及第伸手抚摸她的额头时，还未等他感觉到烫手，苏白鱼先察觉到冰凉，半张开沉重的眼皮，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不依不饶地低声骂了一句：“负心汉，不用你管我。”
“真是胡闹，干什么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我不管你还有谁会管你，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平日脸上比没有笑容都极为罕见的陈及第，脸显温怒神色，一把掀开了苏白鱼身上的被褥，将那只着一件单衣，如冬日受冻蜷缩路边颤抖小猫的娇躯揽腰抱起，快步出门。
浑身接近僵硬的苏白鱼，只感觉敏感娇体被大火炉一般，可偏偏是这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让其恢复了一些力气，没来由地在陈及第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陈及第不管不顾，冲入青木苑的同时，大声吼道：“立即去把城中最好的郎中找来，一刻钟之内，我就要见到人。”
苑中扫雪的仆人，如听皇命，各自奔窜离去。
立冬尚有小雪飞，小雪不见大雪来。
凉州城经历了那场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江湖纷争之后，重新回归宁静的生活，有道是江南春秋凉州雪，富贵还看帝王都。
凉州的雪却是有其独到的风情，半月有余的小雪纷飞，将天穹作熔炉，炼万物为白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银装素裹的陈家宅院中。
因受重风寒，大病十数日，也就在陈及第房间中住了十数日的苏白鱼，得不到屋中主人的同意，搬不回那个属于自己的安乐窝，还被迫换上了舒适华贵的女装，美艳如春华秋实，明丽似皓月冬雪，却整日也见不到一个笑脸。
坚持两月有余，用左手照顾自己吃喝拉撒的陈及第，拎起了三尺长剑，偶尔跟着碧落苑中的陈夫之练剑，却怎么也甩不出三两朵剑花来，后改为从一招一式的基础剑法练起。
雪虽停，风未定。
二百鲜衣怒马披甲重骑自西而来，到了凉州西境，厚重铁蹄碾碎地上的冰雪，打破这片天地的寂寞与安宁。
陈家宅院六层阁楼楼顶。
两位老人坐在火炉旁，依然还是坐隐烂柯，棋盘上的黑白杀阵，似已经被推演了无数次，可双方都不觉得疲倦。
只是他们已经不像起初那样，因为一时的意见不合，就大吵大闹，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恢复了温文儒雅的模样。
陈青甲看着棋盘上森然的阵势，捡起一颗白子，迟迟没有落下，轻笑道：“说实话，当初你被罢了相位，什么都没有安排，便急急忙忙赶过来，是不是就怕我行这做大龙屠大龙的险棋？”
东方青衫抓了一把花白的虎须，点头之后，又摇头，道：“贪急冒进图一时之快，并不是你这种忍耐了数十年的老怪物该有的行动。”
陈青甲思考良久，终于落子，微笑道：“那就是有人怕老夫要反，否则你这一路也不可能行得如此顺畅。”
东方青衫目光怪异，不解道：“果然，你我都是属于同一类的人，我就始终想不明白，她当初就对你如此死心塌地，瞅都不瞅我一眼呢？”
陈青甲道：“想知道？”
东方青衫点了点头。
这终究是这位位极人臣的两朝元老，心中一直未解之谜，终其大半生，也没有逃过那个情之的困扰。
陈青甲没脸没皮道：“就不告诉你，气不气？”
东方青衫一个白眼几乎翻上天，抬手一挥，将期盼声森然的阵势扫乱，小孩子耍脾气一般，意思很明显，你不告诉我，我不跟你玩了。
陈青甲也不恼，再笑道：“你没有想过，就以你当初那寒碜的模样，是个女子都不会看上你，当年老夫和比你俊俏得多。”
东方青衫咬紧后牙槽，欲言又止。
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一起，说起曾经一起追求过的女孩，倒也能回忆起大半个青春。
陈青甲终于正了脸色，庆幸道：“我与你相比，最大的优势，兴许就只有，她最需要被照顾的年纪，遇上了最懂照顾她的我，或许，时间颠倒过来，我也不如你，她也不会如此短命。”
东方青衫轻淡道：“或许每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他的宿命，我们终其一生去斗争，也不过是为了改变了该死的宿命罢了，从当初徐长陵激流勇退，作一叶扁舟，漂流江湖之上，从此作别人间，乐而忘返，让得他在朝堂中的骂名，一点不输于你我，便可管中窥豹了。”
陈青甲笑道：“他徐长陵不争，不等于俗世不争。为什么不争？想当初，洛长河、你东方青衫，还有他徐长陵那个不是出脑卖力，还要惹祸上身，投奔文帝，一个在后，两个在前，冲刺万千，方能吞三国建大魏风华，成大局；
想当初，我陈青甲吹尽人间哀曲，见过世间千万无常，方能打破生死由天的宿命，令天下富贵归我，怎能舍弃而去；
想当初，他赵青鹿和王白熊，一个挑粪，一个杀猪，挑粪攒钱读书，杀猪养活家人，皆为生活所逼，所以才有马踏中原之黄龙骁骑和剑壶关外之大壮烈激怀；
想当初，那官少阳忍辱负重，为活计，替人收拾丧事，还要处处受人欺凌，为了远大前程，委身娶了一个不知几手货，后又差点命丧大骡江，千辛万苦，终于推翻你的新政实现权贵之愿！乐而忘返，这从来都是先贤之良志，强加不到任何人的身上。”
东方青衫似也深感而发：“说得好，天下人皆知，争是必然的，不争是枉然的。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欲望，它就会停滞不前；如果没有野心，它不过是一潭死水。正是无尽的欲望和野心，激发了人类体内的热血，从而得到极度合理及不合理的渲泄，才有这多姿多彩的人生及流血不停的战场。正因为天下有争，所以我们看到了大地的千姿百态；如果天下全是无争，那么人类就只能永远做吊在树上歇凉的猴子。
如果你我不争，我们早就做了野外的孤魂；如果洛长河不争，他不过是村落里那个丧面囚首的农夫；如果赵青鹿和王白熊不争，他们还只会是一个浑身臭气的挑粪工和一个终生自会与猪狗搏斗的屠夫；如果官少阳不争，他就不可能取代得了我的位置，直至沉默至死！”
陈青甲冷笑道：“我可以佩服他徐长陵的超脱，但我们不可以排斥人间之争，无数的事实和朝代发展规律告诉我们：所有渺小贫贱的人类个体，抗争，是人们抵抗命运与求生存的最本真的谋生之道！
一些人费尽心思，爬上那把龙椅，玩弄暗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帝王心术，让老夫十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好，老夫咬着牙可以忍了，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让人动我的儿子，我陈家是欠他们这些人什么了？从来没有。
说担心我陈青甲造反的人心中都非常清楚，我若真的要反，他魏浩然在那把龙椅上，绝对坐不足三日，便要成为千夫所指的阶下囚，哼！兵覆三国气盖世，制权以图治天下？在财倾七国的陈青甲面前，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是用当初文帝对我陈青甲这份知遇之恩在续命！”
东方青衫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小心翼翼，诚挚看着眼眶泛红的一生之情敌，也是一生之老朋友，道：“来，下棋，下棋。”
还未待棋子分落两个棋蛊。
自西而来的赳赳铁骑便已经进入了凉州西城门，为首将领身侧，扛“赵”字大纛的传讯兵声如洪钟呼喊道：
“皇上有令，我等奉命将加急情报回宫，军情紧急，必须从凉州借道，缩短路程争取早日到达都城。”
阁楼之上。
两位老者齐齐走出，拂袖挡了挡视众生为鱼肉的冷风。
居高临下，可见到，刺史府上早已聚集了六百白杆兵，由徐从戎率领，迅速朝陈家宅院周边的街道围拢过来，抢着铁骑之前，埋伏在了各个大街小巷之中，已经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两百精锐铁骑穿城而过，大街之上，行商纷纷避让，气势如虹。
稍微活得岁数长一些的老人，看到这面大纛，都能想到，这是镇西侯赵青鹿麾下嫡系军。
马踏中原驰骋辗转赵国国土的黄龙骁骑，可在世人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小的威名。
陈青甲见此状况，却不见丝毫慌乱之色，背手在后，笑问身边老朋友道：“青衫兄，你说他们敢不敢在老夫这破宅子门口下马。”
东方青衫抚虎须淡然道：“我猜他们非但不会下马，而且停都不会停。”
果然，浩浩荡荡穿城而过的两百黄龙轻甲骁骑，进入半山街道后，依然没有一丝一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只是为首长相颇具英气的五品中郎将，路过陈家宅院大门之后，抬头深深看了阁楼上两位老者一眼。
然后带起路边一阵纷飞白雪，驰骋而去。
陈青甲望着远去的轻骑，哈哈大笑道：“看来是青衫兄胜了。”
东方青衫摇头道：“但我也猜到，他竟然会抬头看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一眼。”
陈青甲却是不以为然道：“怎么，看你一眼都不行啊！你都已经臭名远扬了，还怕别人会给告状？”
东方青衫再一次对他施以白眼。
凉州与陵州交界的一处山谷，也是从西境回京的必经之路，茫茫一片雪白的山地中，似有一些异动。
依稀可见与天地浑然一色的几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