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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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朦胧着能看清,孔家村子里陆陆续续亮起光来。门被推开的嘎吱声此起彼伏,手里端着蜡烛的人们汇集到一起,恭敬地在祠堂门口静站着。
孔自方从祠堂里推门出来,见孔念站在一旁冲他小幅度的点点头,理了理没什么皱褶的黑色长袍,清了清嗓子,弯腰退到门边,搀扶出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人。“老爷子,都准备好了。”
老人穿着黑色的唐服,掀起眼皮看了眼恭敬站在院子里的重任,又抬眸看了看天,挥了挥手。“走吧,上山。”
“起——”四个大汉抬着一个挂着黑布的轿子,从后院走了出来。跟在老人身后,浩浩荡荡地朝着山里去了。
万里星河,皑皑冰峰。
孔怜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山里气温低。夜间的雾气挂在睫毛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她跌跌撞撞地分辨着方向,朝着山下走去。孔家有个规矩宁往北一丈,不往南一寸。但现在,她却顾不上什么,朝着南边一路连滚带爬往山下走。
她满脑子都是孔念那具布满伤痕的身体。几个小时前,她因为要祭祀的事儿,一直没能睡着。孔家每年会挑一个女娃娃去祭祀家神,今年轮到了她。孔家人都说祭祀龙神后的女娃儿,就可以脱离束缚,离开大山。
的确,祭祀过后,除了孔念还常年在大家的视线里,旁的人都很少出现,每年只有年节会回来露个脸。孔怜也想离开,所以老太爷问她愿不愿意今年去祭祀时,她答愿意。可是在她回答后,父亲灰败的脸色让她心有惴惴,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怜。”孔念摸黑进了她的屋子,身上带着夜里的寒气,“我来送你下山。”
“念姐。”孔怜在床上撑坐起来,“可是还没祭祀。”
“你真当祭祀完,你还有命离开吗?”孔念突然抬手解开衣服,孔怜被她的举动惊住,但很快,她的思绪被孔念身上沟壑纵横的伤疤吓得手直哆嗦。
“念姐,你…”孔怜囫囵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命大,只留下这一身伤,旁的姐姐妹妹,可是连尸骨都没了。”
“可是每年,都能见到她们……回乡埃”孔怜的声音矮了下去,每年那些人回来的时候都会用黑巾蒙住大半张脸,都是长辈说是谁就是谁,如果真不是她们本人,孔怜也认不出来。
“小怜,你听我说,从南边下山。堂伯家的小女儿会代替你上轿子,瞒过去最好,瞒不过去你也远远地逃了。”
“下山?”孔怜不自觉地满脸是泪,连连摇头,“不行的,会被抓回来的。会连累到我爸的。”
“放心,孔家人不会踏足南边的山,更何况,并不一定会发现人被调换了。”孔念将准备好的一包小金条塞进孔怜的怀里。
“我跟你一处长大,早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孔念擦去孔怜脸上的眼泪,“伯父是个好父亲,这些都是他叮嘱我拿给你的。下山吧,永远都别回来了,有机会,我去找你。”
孔怜穿衣服时,整个人都在哆嗦,手指头像是僵硬了一般,废了许久,才扣上第一个扣子。“念姐,我爸呢?”
“伯父一晚上都得陪着老太爷在祠堂忙祭祀的事儿,小怜,活着总有机会相见的。”孔念领着孔怜避开了村子里依旧亮灯的人家,村口堆着一人高的草垛。孔怜抱着怀里的包,泪水涟涟。
“走吧,别回头。”孔念手上微微使劲,将孔怜推了出去。孔怜狠狠心,转身步履轻浮地往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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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唢呐声长,在山头盘旋着不愿散去。老太爷走在最前面,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雪,孔自方走快两步,小心搀扶着老太爷。老太爷瞥了眼孔自方,“今儿祭祀的是怜丫头吧。”
孔自方心头一紧,面上不显,“是。是孔怜这丫头。”
老太爷回头望了眼不远处正上下颠着的轿子,鼻腔发出一道冷哼,“有人真当我是老眼昏花不成。”
“老太爷,你这话……”
“回头别闹得难看,祭祀的大日子,闹得难看了,别说是怜丫头,就是你也一同给我剁碎了喂狗。”
“是…是。”孔自方弓着身子,冷汗浸湿了里衣,风一吹,不住地哆嗦。
晨光微熹时,一行人总算到达目的地。山顶敞开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口子,像是沉睡的巨兽长大着嘴,等着吞噬一年一次的美味。
后面的人见老太爷停下了,十分有眼色地将一早准备好的黄纸长香送到前面来。
老太爷捻开黄纸,点燃长香,对着洞口躬身作揖。身后的人也跟着虔诚跪拜。手上的蜡烛都被放在路旁,风一吹,火烛直晃荡。
“落轿——”被黑色布幔包裹的轿子稳稳当当停在山路上,抬轿的人伸手拉开轿帘,穿着新娘服饰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踏出轿门。
女人头上盖着快修满白花的黑布,身上的新娘绣服也不是喜庆的红色,而是沉闷的黑色。有妇人起身走上前来,递给蒙着头的女人一条白色的布条。牵引着她走到悬崖边,老太爷接过布条,回身示意身后的人开始仪式。
孔自方的手心冰凉,见老太爷示意,忙直起身,清了清干哑的嗓子,扬声道,“月老庙,佳侣共许愿,福缔良缘。百梳发,粉黛倾城颜,凤冠霞帔。花妆红,新娇乘鸾轿,紫箫声起。花瓣洒,嫁与心中郎,鸾凤齐鸣。鞭炮响,新郎背新娘,宾亲喜迎。夫妻礼,红绸花双牵,四拜洞房。众客欢,吉席醉琼觞,溢喜筵开。新词贺,笑将美言祝,珠联璧合。合卺酒,锦帐情缱绻,月圆花好。”竟是一首婚礼贺词。
最后一句唱完,孔自方转向老太爷。老太爷伸手在女人身上拍了拍,“好孩子,去吧。”随着他的话音,女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坠入崖底,风声带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人群后方,原本低着脑袋的一个妇人轻手轻脚拉了拉自己身边的男人,“这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小青。”
“别乱说,今年是孔怜那丫头,小青该是还在睡觉呢。”男人低声喝止了妇人,恭敬地朝着那深渊三拜九叩,将其奉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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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的修整,赵穗岁非但没觉着精神,反而手腕上的刺痛比昨天更重,甚者连带着整个胳膊都有些肿胀。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陈也低下头,仔细观察赵穗岁的神色,“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赵穗岁缓了缓,甩了甩手臂,“可能睡觉姿势不好,手有些酸。我们快走吧,不然夜里山路难看清。”
“那走吧。”
树影大片挥洒,阳光艰难刺破树叶落在地上,在往上,已经没什么路了。两人只能攀着树,从枝丫间穿梭而过。
蝉鸣混着两人的呼吸声,在耳畔环绕。
赵穗岁平原长大,此时觉得自己有些缺氧,有些站立不稳,就在快要直直坠下去的时候,手腕上的一股力拉住了她。抬眼就看到陈也伸手拉住了自己。擦了擦头顶细密的汗珠,刚想开口道谢,眼角瞄到一团白色的东西。
“陈也,那儿是不是有个人?”她喘了两口气,按住胸口。
陈也见她缓过神来,往前走了几步,拨开树枝,回身冲赵穗岁点了点头。
他们刚翻过一个山头,就在路上撞见了昏过去的孔怜。
只是孔怜一时没有要醒的意思。
赵穗岁看了看穿着白色厚外套,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孔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先下山吗?”陈也也有些头疼,往日不见有活人的山里,怎么偏偏他们走的时候就遇上人了。
“只有这样……”赵穗岁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孔怜垂下来的手上,纹了些什么。
拉起女人的手,将衣服拉了上去,一条盘旋着的黑色小龙纹在了女人的小臂上。
“孔家人?”赵穗岁在孔念身上见过一样的纹身。
陈也的视线落在了黑龙纹身上,半晌后略有些不确定,“到是有听过一耳朵,孔家以龙为尊。”
“陈也,你带着她先下山,我先一个人去探探风头。”赵穗岁思索片刻,改了原本的决定。
“不行,你一个人万一被发现没有照应,太危险了。”陈也自然是不同意。
“放心,我只在外围。我可以让纸鹤混进去探查一番。”赵穗岁盯着昏睡中的人,那人眉宇间和孔念有几分相似,“照之前的消息,孔家人守旧,也守规矩。现在却有一个孔家人从南面下山,那孔家一定发生了一些事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陈也,放心,我有分寸。打不过还是知道要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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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散了,众人也渐渐散去各回各家。
一声惊叫打破了这份沉静。
“不好了,我们家孔青不见了。”妇人哭啼着冲进老太爷的院子,孔自方正站在院子里,陪着孔老太爷喂鱼。“老太爷,刚刚在山上我就听那声音不对像是我家小青的声音……”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鱼食被悉数投进池子里,通体金色的锦鲤纷纷涌上来分食,老太爷示意人将妇人堵了嘴拖出去。狠狠瞪了孔自方一眼,“妇人之仁!怜丫头哪去了?给我把她喊过来。青丫头顶了她的缺,那明年就她顶青丫头的缺吧。”
“老太爷,冤枉埃”孔自方猛一下跪倒,膝盖狠狠砸在石板上,疼得他面色发白,“孔怜已经喂了神龙,我哪里找得回他。”
“满嘴胡言1老太爷抓起一盏茶嘭一声砸在孔自方身上,茶叶挂了他满脸。“你在胡乱说着什么?!和龙神结为相好,那是她们的福气!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居然说出这般大不敬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