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持心
话落,奈川将兰叶高举在眼前,烈阳将绯红的叶条炙成了透明色,洒下的阴影像是一条灰色的绸布,准确无误地蒙到奈川的眸子上,厌诃阖眼默了须臾,也没再等到她开口,抬眼时正瞧见这一幕。
美人临窗独坐,绀紫的缎子从窗口铺散开来,她高扬着脖颈,脑后松松垮垮挽上的青丝也随着她的动作一泻而下,只剩下一支木簪仍坚持挂在发梢,云纹滚边的广袖堆叠在臂弯里,露出的一截藕臂像是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在芒芒的煦阳下更显洁白透亮。
厌诃动了动喉咙,眼神折去另一边的水墨四君子屏风上,涩然开口:“你怎么不骂我?”
在南冥的时候,朝露曾说过,厌诃与奈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厌诃他玩世不恭得很,在别人那儿起码还有三天热火劲儿的事,落在厌诃这儿,半日都难得长久,更别提他做事从未有什么后果之类的概念,一般都是想哪儿做哪儿,若是做砸了,譬如自称鬼车当街炙烤程二他全家那事上,事后甩甩袖子一跑了之,留给后面的冤大头收拾残局。
而常担冤大头之名的奈川,则跟他完全相反,她长情,重情,做事思虑周全,反复推演琢磨,不将每一环想明白绝不会动手。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循规蹈矩。
对于朝露的说法,厌诃奉为圭臬,如今他把他这套狂悖德行的法子讲给奈川听,也没期望着她能认同他。
可她如今的态度,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了。
“为什么要骂你?”奈川眯着眼睛将叶子旋了个面,叶子上的脉络看得更清楚了些,“你是我们之中最早成神的,若自己的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决定,你这个火神当的,未免也太没用了。”
“这么说,你也要跟我一路?”厌诃见她转了性,就趁热打铁想把她一起带上。
可奈川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厌诃,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
即便她大梦十年,阑珊楼不在,所有东西都变得陌生而扭曲。
可是恕她无能,即便是千年之后,她还是放不下。
厌诃继续争取道:“你也看见了,咱脚下这块土现在姓百里,叫中都,已经不是你的那个业都了。再说,当年对你处以极刑的不就是城里的这些猢子猢狲,你守他们百年已经仁至义尽,难不成还真想以德报怨,再替他们死一次?傻不傻啊你。”
奈川将手探入水中,将兰叶涤净,淡淡道:“从始至终,我守得都不是他们。”
厌诃一拍脑袋,他方才竟在妖精书生的故事里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混忘了九霄这茬子事儿,忙不迭地道:“那咱带上九霄一起走,行不?”
左右九霄是个器灵,将他收回魂器后一起带走,确实不成问题。
奈川没着急回他,只是将涤净的兰叶甩了甩水,一点点滚成了个团子捏在指尖,又敛起眼皮,厌诃的身影在她浅淡的蓝瞳里倒映成一点惹眼的红。
“厌诃,”朱唇轻启,自始至终她都是一派漠然,“我守得也不是九霄。”
在厌诃不解的眼神里,奈川纤指稍抬,叩在了左边胸口第三根断骨的位置上。
“我守的,是这颗早就被剜掉的心。”
……
十里渠中的夏荷开不到北地的厚土上,田间的麦香也吹不进被层层把守的桂殿兰宫。
九霄躺在刚刚加固好的蓬瓦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远眺着崇山峻岭的那头。
芙蓉巷与谢家所在的北地黍道之间少说也有近百里,他曾跑过一两次来回,即便是骑脚程最快的汗血马,一天也是跑不到的。
可她却像变戏法似的,弹一首琴曲,就将整个院子以及他们两个一并挪了过来。
或许他听琴曲时感受到的飘忽不定,是真实存在的。
想到这儿,九霄烦乱地狠挠了几下头皮,翻了个身子趴在瓦楞上,两手垫在下颌继续他愈发离奇的想法。
“姐姐她不是人,那是什么?什么东西没脉搏没呼吸没心跳但依旧能活着……石头?树?”
脑海里蓦然浮现出那株不开花不结果,倒垂在十八楼的丁香树,九霄细细一想,觉得可能性极大。
“所以……她是棵树?可树为什么会冒蓝火?又怎么可能会瞬移?”
思绪打成了个死结,他使劲搓着太阳穴,妄图把这件事儿想明白些,手肘却好巧不巧地压在了松动的那块瓦片上,手肘猛地一滑,带着铿锵有力的碰撞声,瓦片顺着房檐飞出,砸在地上。
“啊!”底下女工的尖叫声完美盖住了所有吵闹。
九霄赶忙顺着瓦蓬滑下,蹲到屋檐边探出脑袋向下查探。
好在没伤到人。
他正要跃下给人赔罪,目力所及之处蓦地瞥到了两抹红。
登时僵在了房檐上。
一位手持鸡毛掸子的杏衣女子闻声寻来,正碰见一地碎瓦渣滓,以及几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工,又顺着那几个女工的手指,瞧到了九霄探出的半剌脑壳上。
作为此次典仪的主事人,严辛本来就已经一个脑袋两个大了,这几日成天受气,碍于后院儿做工的姑娘们脸皮薄,攒了满肚子的气儿也没处撒,如今瞧着犯错被逮了个现行的九霄就像在瞧一个镶了金边的出气筒,立时卯足了劲儿,叉腰吼道:“九霄你给我下来!”
眼见着向来温婉有礼的严姑娘像疯了似得咆哮,旁边几个受了惊吓的女工也顾不上九霄,一齐悄无声息地蹑步跑出了院子。
待九霄落地,严辛拽着他要和女工们道歉时,身后却只剩下几滩没清理干净的落叶堆。
和风轻拂,或翠绿或枯黄的叶子打着转儿地飘散开来,再次铺满了小径。
半日打扫过后,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