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儿子的命是最贱的
日头很晒，落在人身上的光，像是蹦过来的火星点子一样。不一会散发出余热，衣服也有了温度。
秋苗走到村口时，没有看见村里的人，这个时间段大家都在屋里避暑。
桑叶家在村子南边的一条小路上，在一个陡坡下，小小的一片平地上住着桑叶和他二婶家。两家都是泥瓦房，有门有墙，比他家好多了。
秋苗走到桑叶家门口，看见门大开着，他正准备张嘴喊桑叶。忽然从屋内传出来女人的打骂声，里面夹杂着男人的哭泣求饶声。
“整天啥都干不好！”
“要你能干啥？”
“都过了晌午了，饭还没有做好？这娃也跟他爹一样，整天就害我一个人？”
秋苗抬腿小心地迈过破旧的木门槛，一手扶住门面，看到桑叶抱着六岁的儿子躲在灶台里哭泣。
小孩不敢张嘴大声哭，只能抿着嘴唇，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而大人搂着孩子肩膀的手臂上都是鲜红的条印。
桑叶浑身颤抖着，又抱着大牙往墙根角缩了缩。
“孩子都不会教！”
“这么大了，连水都能倒在我身上，”
秋苗被这一声厉声呵斥吓到，惊讶地看向旁边桑叶的妻主德生。
她把手里细长的竹枝扔到流满水的泥土地面。低下头来，拿过床上的男人衣服擦了擦裤子上的水。
墙角里，桑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抱着孩子替他擦了擦小脸上的眼泪，细声轻哄。
“以后不要端那么多水。”
“下次走路小心点，不要再摔倒了，”
“我看腿还疼不疼？”
大牙举起手背抹了抹眼泪，靠在他爹怀里，乖巧地摇了摇头。
“不疼。”
“爹，一点都不疼。”
德生指着地上的水，命令：“把这里收拾了！弄得到处都是。”
“是，是，是，妻主。”
桑叶赶紧应声。
放开怀里的孩子，站起身准备去拿扫帚，一抬头却看见了门口的秋苗。
桑叶尴尬笑地笑，对秋苗问候：“来了，”
“今天家里什么还没有收拾。”
德生闻声回头，看见门口的秋苗，高抬鼻子“哼”了一声，凶巴巴地问。
“你怎么来了？你家妻主不管你？”
秋苗拘谨地笑：“我来给桑叶帮忙。”
德生一听，脸立刻僵直了。
“我家可不管饭！”
秋苗连忙摆手：“不用管，不用管，我在家里吃过了。”
听到这句话，德生放心了，踏出门槛，到屋子外面晒太阳去了。
和桑叶聊了一会，秋苗才知道大牙看他爹太辛苦，帮忙端水，没想到帮了倒忙。德生气得打孩子，桑叶护了一下，两个人都被收拾了一顿。
“大牙，过完年，就要送走了。”
清扫完地面的水，桑叶拿着葫芦瓢一边舀出缸里的水倒进热锅里，一边和秋苗说话。
“送到哪里？”
秋苗在灶台前弯下腰，帮忙将细枝柴火送进了燃烧的灶膛里。
桑叶垂头，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什么好人家。”
“给了高家庄上的一户，钱都收了，过去就给人家当童养夫……孩子太小了，过去就要受罪了……”
桑叶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控制不住地抽涕了一声，继续说道。
“之前王家的小儿子，给女儿当童养夫，没想到被她娘糟蹋了，最后还卖到了妓院……”
秋苗看向旁边拿着一块硬邦邦的干饼啃的大牙。
他把妹妹抱在怀里，掰下来一小块塞进她嘴里，不时亲亲她的小脸。两个人分享同一块饼，开心地笑着。
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神只盯着手里的吃食，完全听不懂大人嘴里说什么。
秋苗的心沉了沉，脸上原本生出来的鲜活立刻消散了大半。
他应该是很幸运的。
他爹娘对他很不错，不像有的男子，一生下来，就被扔了，送人了。还有很小的，没几年，就被家里卖了。
他爹身体有病，生了他之后，再也生不出了。他还记得前几年，他娘也打过他爹，嫌他生不出女儿。
生不出女儿，对庄户人家来说就是耻辱，儿子是命最贱的。
要说这方圆十几里的村子，没有女人打男人的农户根本是不存在的。男人天生就是牛马一样的牲口，供女人发泄，打骂。
秋苗又想到了现在的李满满。
她完全不像这个村子里的人，也不像这个世上的人。
她身上没有对男人的戾气。
那种天生就看不起男人，想要抽打，使唤他们的气息。
她像是田里轻抚过稻子的微风一样，温柔，惬意，给人完全是无害的。
他想不出，这世上怎么会有菩萨一样的女人。
还被他遇上了。
——
——
今天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部卖光了，又是沾了学子们的光。李满满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珠，拎起两只木桶，准备到河边清洗，忽然一只柔软的玉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一看，竟然是张寡夫。
张寡夫对李满满妩媚一笑。
“我就说，你吃完饭，急急忙忙来镇上做什么？竟然是做这档子活，生意不错啊。”
李满满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再没其他认识的人。
她拿起木桶就往河边走，张寡夫跟着她，一路来到了旁边的台阶上。
“你来镇上做什么？”
李满满像上次一样，把木桶慢慢放进河里，让清澈的水进去一些，再提出来，抓了一把茅草仔细洗刷桶内。
“来看你做什么。”
张寡夫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单手撑着脸，悠闲地看李满满。越看越发现她不像之前那个好吃懒做，又好色好赌的无赖。
一个人是不可能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身上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她像是被人洗髓了一样，连脑子都不一样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她身上的气质和他所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
像是学堂里教书的夫子，却又生了一双璀璨透明的眼睛，很轻易地就看透了他，看透了周围所有的人。
再者，她的一举一动，一点都不像以前一样粗鲁，反而像是受过礼教的官家小姐。
张寡夫看着李满满洗刷完两只木桶，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第一次见到女人干活这么细心，这么利索，和男人一样。
完全和她娘不是一种，平时家里活懒得干，做也是随便应付两下。
“你卖的那个水，好喝吗？”
“我能尝一尝吗？”
张寡夫小心地问，他的心口跳得突突。
其实他是一路悄悄跟着李满满来镇上的，看着她找地方，看着她被一群人围着。
他现在也没有看清她卖的什么水，怎么这么受欢迎，还一下子就卖完了。
李满满没想到他问这个，她停顿了下手里的动作，提起木桶里的水倒到了树根底下。
“也就是一般的凉茶。”
“凉茶？”
张寡夫看着李满满淡定的神情，眼神一下子变得明亮又好奇。
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看到她刚开始做生意，就找到门路赚了钱，对她忍不住崇拜起来。
之前她娘也想过在镇上做生意，可惜几次店都没有开起来，还赔了钱，只能种种地，养一些家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