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试图搞事业的实地考察
照着拥蕊的提示,玉幼清很快找到了位于城中最大的歌舞坊。
清音阁乃述京第一大歌舞教坊,承官制,专为宫中特殊盛大的日子献舞乐,平日里也对外开放营业,但大多都是有身份地位者,拉不下脸或是明面上的聚会寻乐之地,而清音阁也特设了多处雅阁供各家少爷小姐。少爷们看歌舞,小姐们自然是去学歌舞的,学的自然是风雅的。当然,虽说是宫中官制的歌舞教坊,私底下也会设一些其他的款待。这清音阁的前楼成回字形,中央设舞台,供看客们一睹姑娘们的风采,而后楼建造极为巧妙,外观上看过去像是一个敞开式的姑娘们练舞的场所,白日里门窗皆大敞着,也不忌讳叫别家的有心人偷学了去。但事实上,这里远没有看到的和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看到的便是一些看花看雪看月亮、吟诗诵词聊人生的地方。
清音阁有钱未必进得去,没钱也未必进不去。
玉幼清自然属于后者,她只是瞥了一眼清音阁的牌匾,那门前迎客的姑娘便立刻注意到了她,毕竟这皇城大道并非是谁都会闲来无事跑来逛一逛的。
玉幼清顺利的进入了清音阁,不知那引路的女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带着她沿着大厅穿梭在各席位之间绕了整整一圈,才想起来问她:“姑娘是要厅位还是雅阁?”
玉幼清心意澄明的跟着引路女子转了一圈,目不斜视,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她笑着接受了那些从舞台中央把目光生生移过来的人的注视,看着那引路女子,故意慢了几许才答道:“雅阁。”
引路女子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为鲁莽放肆,她点点头,引着玉幼清上了二楼一间雅阁,她未戴薄纱遮面,某些胆子大的居然也一路盯着她。
此处的雅阁皆以半开放式为主,一侧朝向大街,统一一排宣窗,有有阳台和无阳台之分,左右以墙隔开,而面对舞台的那一侧垂以纱幔。
玉幼清上楼才发现建造这间清音阁之人当属经世之才。清音阁分三层楼,按理说仅一楼是为最好的视野,她本也在想为何不在各个楼层都设一个舞台,岂不看得更加清楚?然其奇特之处就在于,二楼走廊的地都似乎是以一种透明琉璃制成,此层琉璃一直延伸到室内桌边为止,没想到在大齐就已有了烧制透明琉璃并将其融合到建筑之中的作法,当让她叹为观止。
一曲毕,丝竹声又起,舞台中央上来了一群舞娘,桃红色舞裙随着身姿轻轻摇曳,舞娘各个面戴薄纱,手腕动作纤细柔曼,动作轻柔中挟带着如溪流潺潺淌过的熨贴,让那些看客们皆赏心悦目。
然而玉幼清此时正趴在地上,大齐的舞太无趣了,姑娘们穿着保守,看客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假正经,简直让她昏昏欲睡,还不如研究研究这清音阁的装潢设计和这地上的琉璃呢,她在想,悄悄敲碎了扒一块下来够不够抵她这一趟的费用的,看来现代舞蹈的可选舞种也少了很多。
她正研究的起劲,眼前突然多了一双鞋。她顺着鞋子往上瞧,一个侍女,大概是侍女吧,正含笑端着一个托盘,玉幼清若无其事的爬起来坐好,很自来熟的顺便说道:“你们家这地板真不错,改天让我见见设计你们家这楼的人?我跟你说这我可是内行,说不定我们还能讨论讨论切磋切磋。”
侍女并不答话,只将托盘上的一个酒壶和一个小盅摆在桌上,道:“十三号雅阁的客人请姑娘一壶酒。”她侧身指向对面,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玉幼清是近视,幸好当初出门时箱子里放足了透明片和各式她爱的美瞳,幸好今日出门也戴了隐形,不过这纱幔随风飘啊飘的,她使劲儿眯起眼睛也没看清对面的人,只好端起酒盅朝着对面扬了扬,在嘴边凑了凑,只觉得辛辣,也没吃出个什么味道来。
楼下的舞跳完了,又上来个歌姬,咿咿呀呀语声温软,玉幼清等了半日也没等到转折点和高潮,曲调听来也是奇特,与现代那一世所有她所接触过的乐种都不大相似,她随即将现代社会的音乐排除在外。晌午快过了,她在想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儿能拿来抵债。作为玉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她是没有零花钱的。
正想着能不能从楼下哪个冤大头身上敲个竹杠,纱幔外头又来人了。
“姑娘,十三号雅阁的客人邀姑娘同看歌舞,不知姑娘与否?”
话刚说完,下一秒,雅阁里人已经不见了,如被狂风卷起的纱幔“啪”一声拍在那侍女的脸上。
玉幼清眨巴着眼睛辨认了一下“十三”这两个字,笑得狡黠,果然十三。她理理发型,端着最淑女的曲线踏前一步,等待着雅阁里的人替她掀起纱幔。主动归主动,面对冤大头,范儿还是要有的,毕竟她前世里也是活在聚光灯下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看着,生怕被抓出一点不好来。
室内有人掀起纱幔,玉幼清微微颔首,缓步而入。一股浓厚香气扑面而来,熏得玉幼清一阵头晕目眩。她极好教养的没有露出任何不对,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抬头看向雅阁里的人。
美人!比上午那个还美!仅是一个对窗远眺的侧脸,就美到令她有些微窒,然而下一秒她发现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的美,而是室内的气场,此气场非彼气场,而是这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重而微微凝滞,又与刚进门时的那股香风截然不同。
她蹙起眉头,再没有心思去研究那人的美,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人不简单,绝不是她能轻易触碰的人物。
玉幼清小心翼翼的放慢了呼吸,顺从的坐到美人的侍从搬来的椅子上。
纱幔内外仿佛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纱幔外清歌婉转、言笑晏晏,纱幔内沉默里呼吸声沉重而谨慎。刚进门时的浓厚香气依旧萦绕在室内,这股味道中掺杂着女人的脂粉香、桌上的酒香、劣质油墨的墨香、还有一股辨不出的味道,饶是如此,她仍能察觉到,这间小小的房间周围,不止有他们三个的存在,她正皱着鼻子想细细闻一闻,刹那间似有一道目光厉射而来将她盯住,她立即抬手装作随意的摸了摸鼻子,等等!这室内只有看着外面的美人和他的侍从而已,她所闻到人体的味道,也是因围着这间雅阁而飘散进来的,难道她动一动鼻子闻味道,也能被人感应?
对面美人漫不经心的转过来,玉幼清瞬间感觉到周围的气息轻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
她先前一直低垂着头,此刻抬头礼貌性的与美人对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大半,白瞎了那么好的一张脸和一身气质。说他美,确实是因他长得极美,却并非是阴柔之美,和卫寻一眼瞧过去的风流不同,他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漂亮且宽窄恰好的双眼皮拉长了眼尾,卧蚕在他此刻似笑非笑模样里微微隆起,单看眼眸着实媚态尽显,却有一双微微上挑而眉尾平直的眉毛突出了男子的霸气,而他肌肤雪白通透、晶莹似雪,气质中略显清冷高贵,只是他现在模样,着实猥琐。
美人似乎喝醉了,脸颊上两抹酡红,他半眯着眼打量着玉幼清,看不清似的往前凑了凑,手却没撑住,趴倒在桌上,他干脆两只手垫着下巴,眼神毫不忌讳的在她脸上游移,傻兮兮的笑起来。
“好!”美人倏地直起身体拍掌赞道,眼神依旧没有移开,言语模糊的说道:“不错,不错。”边笑边拿手随意一揩流出唇角的口水,又迷迷糊糊拿揩过口水的手拍上侍从的脸,“去!快去把我的藏酒拿来,拿来好好和我的美人儿分享。”
玉幼清蹙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看着对面的人,这样的纨绔也没必要拿出好教养来应对了,她确实想寻个冤大头替她付了来这一趟的钱,可她也是有底线的,这人瞧着就没来由的生厌,可惜了这一副好样貌,她冷冷道一句“告辞”,起身便走。
那人见她要走,急急忙忙拦在她身前,身子东倒西歪的,玉幼清只得退后几步,生怕这色狼一头埋过来。
“美人儿别着急着走嘛!这清音阁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这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却听得玉幼清心咯噔一下,细细瞧了一眼那个好像确实烂醉如泥意识不清的家伙,绕绕不开,只得无奈留下。
“那我如何才能离开?”她挑眉,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们玩个游戏,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走,以后这清音阁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再没有人敢拦你,但是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三次机会哦。”这回他话倒是说得清楚。
不等玉幼清回答,他已将游戏规则说了,其实游戏就是大齐贵族间常玩的一个识人游戏,出题者先选出一人,让参与者熟悉一盏茶的时间,随后将其混入一堆人中,掩住面容遮住身形,参与者不可触碰,不可辨音,仅靠看来猜出出题者所选的人,答对则罚出题者,答错则罚参与者,擅文的贵族之间罚的都是些作词唱曲的风雅意境,而更多的罚的都是些上位者兴起所想。
他是出题者,也是被猜的人。对于这个游戏,玉幼清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赢,她的嗅觉灵敏度极高,若是她熟悉的人,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寻出来。美人虽一身酒味儿,但她鼻间曾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冽冷香,似雪如泉,若她没有嗅错,单靠这股独特的气息,就能将他寻出来。
少顷,侍从引了十人进内,十人皆以巨大的娃娃头套套住脑袋,身披一件在脖子处挖了个洞的灰布,灰布拖地,从上到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玉幼清扫了一眼,十人身形极为相似,确实难辨。她缓缓绕了一圈,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酒香,但每个人身上的酒香都各有些微的不同,每个人喝的酒不同,酒香自然不同,她一开始未曾在意这一点,所以并未细嗅美人身上的酒香。
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转了一圈,然而却并未从任何人身上闻出先前那股特殊的清冽气息,可她能够确定,此时这股气息,就在这间房里。那股气息本就极淡,或许是窗外飘来的也未可知。
玉幼清退后几步坐下,示意侍从倒了杯水给她,她一点一点喝了,边喝边偷偷观察着那十人的动态,人最容易在对方松懈的时候也松懈下来。
果然!有一人的脚步忽然有些不稳,方才极短的时间内,美人的侍从不可能迅速找来九个同样烂醉之人,而那九人身上的酒香只会是特意为之,所以她几乎可以确定。玉幼清没有及时站起来指出他,直到将一杯水喝完,细细观察了那人在此期间的无数个微小动作后,才慢悠悠站起来,指了指那个人。
侍从惊讶的看着玉幼清,问:“姑娘确定了?”
玉幼清瞧着侍从的脸色,更为确定的笑着点了点头。
侍从随即上前拿下了那人的头套。
“哈!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
玉幼清连人脸都还没有看清,眼角似掠过一抹灰影,冷不防最靠门边的一个人忽然拿下头套跳到她面前,挥舞着一双手,摇头晃脑洋洋得意,玉幼清一脸嫌弃的看着他,脸很美,动作神态好丑好难看。
“再来!”她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这回时间有些久,再进来的十人,人人画了戏剧中不同角儿的大花脸,一脸的油墨味儿。
玉幼清绕着十人转了一圈又一圈,仍是没有从他们身上闻出那股清冽气息,她蹙着眉头站在十人面前,忽然很热似的抓着领口扇风,对面那十只,装君子的目不斜视,偷瞄的撩撩头发摸摸脸,胆子大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玉幼清……
玉幼清扫了一眼,第一个眼睛太圆,第二个眼距太宽,第三个眼尾上挑,第四个眼睛太小,第五个……第五个……算了她承认她找不出来。
“有人耍诈。”玉幼清突然开口。
黑暗中有人脸色变了变。
既然是游戏,自然对面那十人并没有人站出来应答,玉幼清虽没有诈出人,但她从第一局开始,心中就存了疑。
第一局,她认人时,那股清冽冷香虽还在房内,但她能百分之百的确信并不出自那十人之中。而且他出现时,她并未看清,且近门,并非没有狸猫换太子的可能,所以她想诈一诈他。
立在一旁的侍从答话:“既是游戏,我家公子就不会耍诈,小姐请继续。”
房顶上有人窃窃私语,“还是有脑子的。”“人也美。”“美你个大头鬼啊!”一段静谧之后,“我不美吗?”由于某人没说话,再次被暴打了一顿。
“那你要怎么证明,你家公子没有耍诈?”玉幼清反问道。
侍从答:“小姐要如何证明我家公子耍诈?”
玉幼清蹙眉看着那侍从,撇撇嘴,想了想,故意转身背对那十人,“简单,这样,现在这十个人都洗干净脸上的妆,如果其中有你家公子,算我输,如果其中没有你家公子,那就不需要再进行第三场了,直接算我赢。”
再次回到黑暗中的那个人皱起眉头,悄然和站在外面的十人中的一个交换。
看似蠢笨背对众人的玉幼清皱了皱鼻子,果然,那股清冽气息变得稍浓了些。
那十人正要一齐出去洗去脸上伪装,玉幼清突然出声阻止,“等等。”
她慢慢围着那十个人绕了一圈,最后在右数第三个人面前停下脚步,现下她可以确定,这股清冽的香正是他的体香。
玉幼清指向那人,转头看着跟在最后的侍从说道:“不用卸妆了,我找出来了,是他。”
侍从刚要开口指责玉幼清先是污蔑他们玩游戏耍诈,现下又出来指认,且明明扬言如未耍诈便是她输,此刻不正是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侍从话刚到嘴边,却见玉幼清偏头去看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刚要抬起,她却如见鬼一般瞬间瞪大了眼睛惊叫出声,边往后退边猛甩手。
被指认出的美人忙跟上去。
侍从匆匆带着另外九人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他冲上去一把抓住玉幼清的手。
玉幼清惊慌失措盯着自己的手,慌乱之中使劲往后抽,“蜘、蜘蛛!你放开我!把它弄走!快点快点!”
“别动!”他声色俱厉,不容抗拒的一把把玉幼清往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玉幼清本就惊惧不已,这一吼一时吓住了她,又被他猛地一拉,瞬时被拉到他面前,两人之间仅剩半拳的距离,她闭了嘴,瞪着眼看着他,又大气不敢出的瞥自己的手。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的手背上,趴着一只足有她半只手大的蜘蛛,她犹自转动手腕试图把那只蜘蛛甩下去。
“别动!”他又说了一遍,“这是产自呼陇的狼蛛,八眼,有毒,光甩是甩不脱它的,只会激得它攻击你。”
玉幼清被他说得更怕了,一动都不敢再动。
他将另一只手缩在衣袖中,拉着她挪到桌边,抓出桌上笼中的蝈蝈,小心翼翼将狼蛛引到自己手上,然后才放开玉幼清,独自走到窗边,背对着玉幼清处理那狼蛛。
待到他处理完转回身时,却见玉幼清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敢动却又浑身瑟瑟发抖。
他看了一眼房顶。
此时此刻的玉幼清脑中一片空白,她自小便怕蛇虫鼠蚁,连远远的看到都会紧张,更别说这么大一只狼蛛爬在她的手上,虽然已经拿走了,但她仍是心有余悸,目无焦距的呆愣愣盯着前面,然后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他,他站在她面前,又往后退了退,又歪头去看她微微低垂的脸。
玉幼清抬头。
他一愣,真吓到了?
眼前的她嘴角耷拉着像是撅起,眉头微蹙,一双眼睛眼泪汪汪的,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像极了一只跑来撒娇的小猫,想让人摸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把她抱在怀里撸撸背安慰一番。
玉幼清却并不是在撒娇,她看着他,下巴用力,微微撅起嘴,含泪仇视他。
“好了好了。”他这回语气温柔,像哄小孩儿似的,“我耍诈,这游戏你赢了,好不好?”
玉幼清眉头皱的更紧了,什么直男发言,根本没说到点上,安慰人都不会。
她定了定心神,向他告辞,“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往雅阁外走去,他刚要回身坐回桌边,她却忽然又折返过来,说道:“说好的,我赢了,你让我自由出入清音阁。”
言罢,她也没有等他答话,又一阵风似的走了。他愣了愣,忽的一笑,无奈摇了摇头,真是个半点不肯吃亏的小姑娘。
直到玉幼清走远了,他在空无一人的房内突然开口道:“谁干的,自己去领罚。”
房顶一个女声传来,“云主!我”声音既惊讶又委屈,但好像被人捂住了嘴,后半句唔唔唔的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