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民
也不知飞了多久，张破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然放弃了皮囊，肩膀肯定是废了，肚子里的那两条鱼早就跑了个精光，连五脏六腑都在商量着要怎么跑路。
这时，前方又出现一大团积云，比一路上见过的任何一团都要大。眼看就要撞上了，张破下意识地闭眼睛，却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胸腔在翻滚，内心在奔溃。然而，当他们飞进去没多久，金凤的速度似乎开始变慢了，飞行高度也在下降，这让张破好受得多，以至于他渐渐能够胡思乱想，甚至期待着云里会出现点什么。可是过去了好一会，什么也没有出现，只有云层变得越来越稀薄。
忽然，金凤发出一声清啸，挥动翅膀做了一个小加速，只消片刻，他们便从云中俯冲而出。张破顿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座极其庞大的城市在一条两端看不到尽头的钢铁城墙之后似无止境地远远铺开，两条大江蜿蜒其间，上有千帆点点。而令他感到诧异的是，城里的建筑与现代都市南州竟没有多大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这里到处都是全息投影，这样的技术，即使在南州他也从未见过。
“我靠，这也太大了吧！”张破极目远眺，却根本看不到城市的尽头。满眼皆是繁星般的建筑，高楼林立间道路交织，街区纵横处绿园频筑，仿佛地面上的城非城，而是天上神明布下的棋盘，那黄绿点点便是他们落下的棋子。
他们飞过城墙到了城市上空，张破早已发现天上还有其他人在高来高往。离得不算远处，数得过来的也有十数人之多，他们之中以驾驭鹰雕者居多，也有少数几人踩着各式不知名的飞行器。毫无例外的是，他们先见金凤美人时，脸上无不显露出羡慕和惊艳之色，待再见金凤爪下这狼狈少年，又多投来鄙夷目光，只有一两位年纪相仿者似有可怜之意。张破羞得恨不能把脸埋到金凤肚中——得，过去只听说过游街示众，今天算是体验一回“游空示众”了。
黄衫少女对众人投向张破的异样目光颇为不喜，于是对金凤悄声叮嘱一番，金凤便扑腾几下翅膀掀起一股巨风，将周围人禽驱散，自向前飞掠，一眨眼的功夫就飞离了上百米远。
过不多久，他们向下滑翔，掠过一片公园后，降落在一个大型广场的前端。说来奇怪，这广场看上去不似机场，却在场地中央停着一架老式飞机。少女将小猫放了下来，遥指广场另一端的建筑道：“喏，那儿就是海民会馆，你过去罢，自有人会接待你。”
“我非得去那吗？”张破见少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只好循着方向望去。但见一栋玻璃面的板式建筑矗立在广场的另一端，四四方方的长方体造型像极了一个“火柴盒”，而盒子一侧是一座较矮的长排建筑，并由高至低形成一道弧线。他直觉得这栋建筑看起来好生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但是现在，比起搜寻有关这栋建筑的记忆，张破知道自己有件天大的事要做。可他心里面的鼓打得飞快，牙齿都在打颤，手脚也哆嗦不休，最后他狠狠地咬了咬唇，终于在紧张和扭捏之间挤出一丝勇气，张口细声道：“花……花姐姐，你……你的……”
少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以为他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于是莞尔一笑道：“别怕，你去了便知。”说完就驾着金凤飞天而去。张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张大了嘴巴想喊又喊不出声，只是心头仿佛被割去了一大块肉，失落和悔恨的血液便喷薄而出，画成了少女微笑的模样。
“卧操张破，你他妈的怂包！连个名字都不敢问！”他怒吼，他恨懑，他绝望，“哪怕……哪怕让她知道你叫什么也行啊……”他话里带着哭腔，懊恼地抱头蹲到地上。小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见他蹲着不动，便一下跳到他的头上，再踩一脚跳开，径直朝会馆走去。
张破回头见小猫走远，不得不心灰意懒地跟了上去。他看了看广场中央的那架装有两个螺旋桨的老式运输机，机身上下虽涂满了防锈油漆，却仍遮不住它老去的时代印记，不仅如此，机身的中间线附近还写着：usa dc-3 19481228。他嘟哝了一句“搞不懂”，便继续向前走去。等他跟上小猫，正好也走到了大楼之下，不过这里冷冷清清，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想，既来之则安之，进去看看再说，于是一把将小猫捞起来塞进衣服里，迈出步子，玻璃大门登时自动向两侧徐徐展开。
进门之后是一个五六百平的大厅，仍旧空无一人。厅中摆放着一座巨大的圆型雕像，里面刻画着一个健壮的裸体男子，在同一位置上展现出两种姿态，分别微斜上举和平伸双臂，叉开和并拢双腿。而在雕像后方的两侧墙上，各挂着十幅巨幕油画，张破识得其中几幅画的是珠穆朗玛峰、长城、金字塔、紫禁城以及耶稣巨像。他走近雕像观看，发现底座上的铭牌写道：维特鲁威人 达芬奇。
“干哈呢？”
正当张破俯身去读铭牌上的小字说明时，厅里蓦地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吓得他往后一跳，刚好发现雕像顶端露出的一颗大脑袋正瞪着自己，忙道：“打扰，请问这里是海民会馆吗？”
“没错呀。”那脑袋的主人从雕像背后嗖嗖溜了下去，很快转出一个身穿安保制服的微胖青年，手里兀自抓着条湿毛巾不放。
“我叫张破，刚到这儿，有位花仙姐姐说我是什么海民，便带我来了。”
那青年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连连殷切道：“原来小兄弟是海民啊，欢迎欢迎，请问你办了登陆证没？”
张破奇道：“登陆证？哥，我刚来这。”
青年一拍脑门，道：“哦，对对……那听哥的，先办证，有了证你就有了身份，还是一卡通嘞。”顺手将毛巾挂在雕像底座上，又在制服上擦了擦手，讲了句“你跟我来”，便当先向里走去。张破不明所以，但想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只得跟了过去。一路无事，二人便聊了起来。
张破不由赞道：“这座城市可真大！”
青年面露得色，道：“那必须滴！一万多年的长安城了。”
张破惊道：“一万多年？！而且还叫长安？！”
青年道：“没错呀，怎么滴？”张破道：“我们那儿也有一座曾经名叫长安的城，最多也就三千年。嚯，真是厉害，难怪能在这里遇见花仙姐姐……”
青年却叹道：“你要知道，我们守护民过去可有十二座这样的城呢，虽然都不比长安，但规模也不是你们海星上任何一城能比的……”顿了顿又道：“你说的花仙姐姐是什么人？”张破微微脸红道：“嘿嘿，就是一位年纪跟我差不多，长得非常非常漂亮，身材特别特别好的女神，武功超强，还带着一只金色的大凤凰。哥，你认得这样一位女神吗？”
青年略一思索，慎道：“不识得，不过听你说的，我想她不是天赋生就是亢武士，要不就是一位修真者，总之肯定是这三者里面的一位厉害人物。”张破虽不懂但也点了点头以表信服，毕竟来到这个新世界后，有太多事物和规则等着他去一一了解。
青年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有阵子没有接收过新的海民了，你还是今年头一个。”张破奇道：“怎么听哥的意思，像我这样穿越来的并不稀罕？”青年笑道：“稀罕个啥呀稀罕，我爹妈都是这么过来的。瞅见外头那架飞机没，人家来的可是一整个航班呢。”张破咋舌不已，忽而仰头问：“那我还能穿回地球吗？”
青年挠了挠头，道：“地球？这儿不就是地球吗？噢，你们管海星叫地球，哈哈……我可告儿你，这里才是正儿八经的地球。”张破猛然醒悟道：“啊！花仙姐姐也这般说过。”想了一想，又问：“那你们为啥叫自己守护民而不叫地球人呢？”青年道：“那是因为先民们传下教谕，说我们人类不是为了索取而来，是为了守护这个星球而生，守护民之义，实为自勉。其实小时候听老师讲，咱们是同根同源，但具体有什么渊源，也没人说得清，只道你们是海洋之子，而我们是陆地之民。我以前问爸妈，大海是什么？他们说大海是人类蓝色的故乡，是自由的天堂，人们在大海中遨游，就像飞在天上。她是一个无数人倾慕却又善变的姑娘，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大方赐予却不求回报……可后来他们又说，大海是天使滴落在人间的泪……诶，你见过大海吗？”张破点点头，青年脸上满是艳羡之色，随后却又失落道：“我从未听说过有去海星的方法，不然我早去看大海了。怎么，你想回去？”
张破摇头道：“也不是，我就是放心不下一些朋友……对了哥，会馆怎么就你一个人？”青年摊手道：“快别提了，咱们海民系的梦之队头一次打进帝国杯的决赛圈，今晚开第一场，大伙都去看球了，却抽到我值班，真是背！”张破好奇道：“帝国杯？”青年道：“就是超能进击球最高级别的联赛，特别刺激！不过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想玩，就得靠科技装备了，不然连球都跟不上。到了。”
两人在一扇红木大门前停下，只见门头用中英文写着“海民登陆证办理中心”。青年推开门道：“去吧，里头都是自助的。”张破刚一跨入，立刻回头道：“哥，多谢你了。”青年憨厚笑道：“没事儿，希望你待会能遇到一个性格好点的向导……”本想多嘱咐几句，却见肩上的警报器亮了绿灯，嘀咕了一句“又有人来”，便挥手告别往回去了。
待青年跑远，张破才转身向里瞧去。眼前又是一个四方大厅，规模却比入门正厅小了一半。厅前摆了十条步道，布置得好像机场的安检通道，每条步道的尽头都连着一间酷似电话亭的小房子。他正自纳闷，一个暗红色的金属小球从大厅顶部垂了下来，停在他的额头前方。接着，那红球射出一行平行于地面的集束光线，从上到下地对他进行一遍全身扫描后，发出一种极其尖锐的声音：“喂！愚蠢的海民，你怎敢来地球！想要活命就听指令，马上滚到1号道去！”
张破登时明白了青年临别前那话的意思，不禁暗道糟糕，这丫脾气还挺躁。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只好乖乖听从红球指令，踏上最左边的1号步道。刚一站住，步道就自行运转起来，缓缓将他向前送去。
“两手扶稳！别乱动！眼睛看哪？看前面……”
短短十来米的路程，充斥着红球的监视恫吓。张破心想，得亏这球不是人，不然自己脸上得有几层唾沫星子，看来但凡是在地球上，都免不了会遇到这样周到而又令人心惊肉跳的服务……张破思绪连篇，红球却喝道：“蠢货！你那俩窟窿准备留着当炮踩？看不到分区亭上多了张卡吗！”
张破赶紧收神，往所谓分区亭看去，发现果然有一张卡插在门上。他快步走过去把卡抽了出来，见卡上不仅有自己的名字和照片，还有一串数字“7102751399”。他端详着卡片，心里竟有点小激动，毕竟在过去，他是连身份证都不曾有过的。
“喂，蠢货！还不快滚到里面去，想……”
这回红球刚暴躁到一半，突然“啪”的一声，一股更加暴躁的力量将它一把拍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原来正是张破的小猫从衣里钻了出来，高高一跃，只用一爪就结果了这浑球。可面对这样的“护犊子”行为，张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趁着小猫还在冲散落一地的零件龇牙咧嘴地示威，迅速抱起它跑进了分区亭。
“我去，这得赔多少钱呐！”张破暗道不妙，心下盘算赶紧走完流程开溜。然而对于他这个新人来说，失去向导等于抓瞎，下一步怎么办是个大问题。好在他过去偷鸡摸狗的事干了不少，被人抓着关住再设法逃掉的情况也常有发生，因此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周身环境，没想到这还真是一个电话亭，设备一应俱全，只可惜没有任何号码信息。他琢磨这个电话亭连着步道，那浑球也叫自己滚进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他把能想到的线索都串起来，凝神思考着对策，倏忽灵光一闪，迅速拿起话筒，拨出一串号码“7102751399”，不一会，听筒里响起“嘟嘟”之声。
在他紧张地等待了几秒钟后，电话居然真的拨通了，一个甜腻的女声从另一头传过来：“亲爱的张破，欢迎你来到地球。我们已经为你开通含元区的入户权限，祝贺你即将开启一段崭新的精彩人生。现在，你可以挂断电话走出分区亭，若你暂无住处，可移步该区的海民分馆申请免费临时住房。”
“就这样？”张破狐疑地放下电话，心里拿不定主意，看来还得去找胖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碎了一地的球玩意？唉，不管了，反正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两条。他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推门而出，可眼前的景象却再一次把他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