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只是, 贾琏谢过之后,又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斟酌来:“姑父所言,思虑甚深, 只是我家中却少有看清楚的人, 不谈别的, 只论我父亲”顿了顿, 又说,“虽常言道, 子不言父过,但我却不能昧着良心说他识人明智,我担心他受那贾雨村蒙蔽,犯下大错。”
林如海微一沉吟, 手扶美髯, 回忆起如今大舅兄的样子, 摇了摇头,目视着贾琏:“这却不是旁人能劝阻得了的, 若说谁还能劝他一二,也只有身为人子的你。”
贾琏脸上有些发烧, 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再不能指望他人。
林如海又道:“不过他秉性如此, 实难更改, 你尽力而为也就是了。”
贾琏点了点头,只露出一丝苦笑来,心内却渐渐明白什么叫独木难支。
这旁林如海接待者贾琏,那旁王熙凤也亲亲热热的挽着黛玉,与黛玉说完来意,黛玉思量片刻, 也做出欣然应邀的样子来,又说倒是自己该罚,竟累得老祖宗挂念。
待走时,王熙凤做出一番依依不舍的姿态来:“你这儿这一景一画,甚至那一杯茶都雅致极了,我这俗人在这儿熏陶熏陶,也觉得身上沾了些仙气,倒是再不想走了。”
黛玉抿嘴一笑,对紫鹃说:“瞧瞧,风姐姐这是瞧上我的画了还是瞧上我的茶了,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可别让她这样巴巴的惦记着,到为了这点子东西,夸得我不是个真人了。”
紫鹃也笑着接话,对王熙凤行了一礼:“琏二奶奶等着,我这便去吩咐人打包去了。”
王熙凤凤眼一瞥,眼波流转:“你莫不是觉得我这连吃带拿的不好意思?既你要大方,我今儿没瞧见东西,却还真个儿不走了。”
说罢,往绣墩上一坐。
黛玉到此,被反将一军。她虽伶牙俐齿,有时爱取笑人些,却是点到即止,含蓄内敛的,与王熙凤市井撒泼打赖的脸皮浑然不同。
于是黛玉连连讨饶,又说:“那茶倒也罢了,画却不行,不过是我随手涂鸦,厚着脸皮挂出来晾晾,二嫂子何必躁我。”
王熙凤道:“往日里净说四妹妹画画得好,到不知有人深藏不露,你莫不是怕让她们知道了,被抓去画园子?”
黛玉道:“我只学过三两笔,这可真是再难登大雅之堂的。再者我作画,非得心里有了一二意头才愿意画,是定不耐烦描园子的,要我说,非但我不乐意,四妹妹也不乐意呢。”
王熙凤道:“老祖宗想干的事,你心里也这样多意见,赶明儿我回了老太太,看老太太还整日里心肝儿似的念着你。”
黛玉轻轻卷起画来,正巧站在一支红梅树下,一片梅花落在画上,黛玉正巧抬眼听王熙凤说话,没有看到那一片红梅就落在画里,被一块儿卷了起来。
黛玉听了这话,坦然道:“你这话是再拿捏不住我的,改日若是外祖母在,我也正想替四妹妹抱一抱屈呢,她一小人,再如何有灵气,也画不得这样大的工程,为了这画,她这几月可愁成了什么样子了。”
王熙凤听了这话,真觉得黛玉如今变化许多,渐渐已然见不到在贾府时的自怜自哀,望着仙姿玉骨的黛玉,王熙凤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含笑告别了。
等王熙凤走了,紫鹃指挥人去收拾残桌,一边对黛玉说:“姑娘怎么今日起了兴头,突然动了笔。”
黛玉正是在王熙凤来之前作画的,画完不久,正等笔墨干,便迎了王熙凤进来。
黛玉却动作微微一顿,几不可查的停顿后,才轻声道:“回人的谢礼罢了。”
然后便是几不可闻的喃喃:“他倒是怪,偏要我作画,我又哪里是什么丹青妙手呢,这胡乱一画,保不齐他收着便后悔了。”
“谢礼简薄,实难表恩。”
沈喻看着置于画旁的信上的字,想到府外一车车的礼品,有些头疼。
当然,那礼品不是黛玉所为,但同样也是出自林家。
相比于黛玉的赠礼,林如海这一番动静可着实不小。
那一车车东西,绝非俗物,摆出来都令人乍舌。让人不免暗自忖度,林家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竟然有如此底蕴,也舍得下如此血本。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林如海是在还上次搭救黛玉的人情,且礼物异常厚重,显然是不想欠下沈喻人情。
按理来说不该如此,沈林两家不仅有那么些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如今更是同处一个阵营,更何况此前林如海十分欣赏他,表现得十分亲近,因此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的分明恩情。
沈喻又细细琢磨林如海这段时间的态度,确实有几分疏远之意,因此也在头疼不解最近发生了什么变故。
只是虽然如今发现了不妥,却也没法着急,沈喻只在心里暗暗记着此事,与管家说一声收下东西,后又回屋去了。
修长劲瘦的手解开卷轴,一点点展开那画,直到看到一点无意中落入画中的红梅,红的夺目,落入画中雪景之上,灼灼耀人眼。
沈喻执卷的手顿住,那一抹红化成了具体的人影,令沈喻猝不及防的想起了那日的黛玉。
黛玉此前极少穿红,即便穿了,却也不是其他女子那般妩媚明艳,只在清冷易碎之中多了一丝坠入红尘的风华。
那时黛玉一席红衣站在雪地中,抬头对他言:“虽有爹爹出面筹措谢礼一事,但我却知道,我谢我的,是我单独的一份心意,是必得有的。”
沈喻听了,想起几年前的往事来。那也是一个冬日,两人初见不久,黛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在寻吴道子真迹,误以为是自己喜欢,便费劲寻了一副吴道子的真迹当还礼,自己当时含笑收下了。
沈喻却井没发现,当时心里的些微不甘在发酵,原本拒绝的话也变成了:“好啊,我自搬了家,倒是觉得屋里空旷了些,想寻些画作挂上,也遮一遮我的粗莽无知。只不知能不能得一幅林姑娘的墨宝了。”
黛玉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还是答应下来,告别时福了一礼,沈喻的目光略过微微浮动的衣裙,却有些出身,心里有几分唐突的想着——当真好看。
哪怕再巧夺天工的笔,也决不能描绘不出此时黛玉的一二风华。
这一日晚,黛玉禀明了林如海,告知要去贾府之事。
林如海先是点了点头,却不放心。
他再三嘱咐道:“你那些姐妹们都是好的,我倒不担心。”顿了片刻,“只是那宝玉,着实不着调,你独自去那府里,为父实在担忧。”
黛玉捏着帕子,虽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提起宝玉,却脆声道:“我本与他没什么,何必怕了他,哪有为了躲他,处处受制的道理。”
林如海叹了口气,看着黛玉:“流言虽起于微,却最易伤人。我儿聪慧,为父也从不把你当做只知女红的寻常女子,我儿竟想不明白,虽你心胸磊落,却难挡小人流言重伤的道理?更何况,我观那贾宝玉,是个一门心思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不是清明的。”
自那日宫中黛玉差点被指婚之事,林如海便对黛玉的终身几番揣摩,一边打听少年俊才,一边也对内宅之事注意了起来。
黛玉没有母亲教导,他又是个男人,平素不注意这些,如今倒也忧心起来了。
黛玉心思纯净,若是被些内宅手段算计了可如何是好。
林府人少清净,他自是不担心,但贾府人多心杂,他是不得不防。
黛玉受了林如海一番叮嘱,便也只得带齐了大丫鬟小丫鬟仆妇小厮一流,浩浩荡荡的往贾家而去。
可巧黛玉来的这天,贾府也来了好几帮亲戚,正是热闹的翻天的时候,黛玉见此情景,与贾母见过之后便远远地坐了,她微微垂着头,井不想引人注意。
可她不知,那姿容绝佳的相貌,脱俗的姿态,还有身上那身虽低调却让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云锦,以及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却又井然有秩的丫鬟仆从,尽皆让人暗暗惊心,聚在贾府的女眷来客皆不着痕迹的揣摩,只贾府人多,人海相隔,又因看黛玉神情淡淡,一时不好上去说话罢了。
贾母倒也在心里惦记着黛玉,却到底要作为一府的老封君作陪,一时也顾不上黛玉。
黛玉端坐一旁,虽见得来客之中几位姑娘出众非常,却不患得患失。
呷一口茶,颇有几分难得的悠然自乐。
却突然间,黛玉感觉袖子被人一扯。
她顺势回头一看,竟是香菱。
香菱勾勾手,携着黛玉往外走,黛玉虽不知何事,却依势跟了出来。
莲步轻移,暗香浮动,正是大厅里忙乱之时,两人很快便不动声色的退了出来。
等七拐八绕到了香菱的院子,不过一时半刻。
还没进门,便闻到了烤栗子的香气。
这香气间或夹杂着几声细微的闲聊声。
香菱笑拉黛玉的手,另一手径直推开屋子。
门响起吱呀一声,带进一股清冽的冷风和一抹亮影。
黛玉一进屋,便被暖洋洋的空气冲的毛孔都舒开了。
她脚步不停的跟着香菱转过屏风,一眼瞧过去,有些忍不住一笑。
竟是或坐或站,三个已长成的姑娘颇有几分无人管束的恣意呢。
那最小的姑娘回头一瞥,俏脸上也露出些惊讶与喜色来:“呀,你果真把林姐姐拉来了。”
香菱挽着黛玉,对着惜春笑:“我从不说大话的,自然说到做到。何况那处有什么好呆的,不如拉林妹妹来咱们处儿说些话。”
黛玉一边解了披风,一边也道:“知道我来,你们不去迎我,竟都在这儿偷懒,可见白与你们好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