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西临的皇宫气氛有些低迷。
常公公坐在茶桌前边，听着殿外沙沙沙的雨声混着风声，不由的搓了搓手，禁不住打个冷战，这雨来的突然，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明明才七月的天，他竟然只觉得冷。他把早已经收起来的披风又取了出来。
“常公公，”一侧的门被开了一条细缝，年轻小太监的脸上带着恭谦的笑意，在风雨进来之前，迅速钻了进来并将门轻声的关好，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已经休息的皇上:“常公公，时辰不早了，小的怕您受凉，给您端了一杯热茶，你喝了热茶就去歇息吧，小的守夜，如果皇上醒了小的及时叫您起来。
“今夜风雨大，只怕皇上睡得也不会安稳。”
常公公抬眼看了一眼小太监，这小子倒是会讨好人。“小浪子，你进宫也有三四年了吧？”
小浪子一怔，随即低头道:“公公好记性，夏天就四年整了，小的还记得，公公当时带着小的熟悉这皇宫的时候，御花园的湖里的荷花开得比什么都鲜艳，公公却告诉小的，不要将目光盯在花上，而是要关注水面下的藕。”小浪子压低了声音，认真的回答的着。
“当时小的还不理解，不，应该说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能彻底理解透彻，但小的至少知道在宫里不能张扬。”
“呵呵时间过的是快了些。”忆起当年，常公公陷入回忆，不由长叹。
常公公没有立即接过茶盏，反而是看着他继续道:“没有理解透彻就继续琢磨，至少你现在理解的是对一些的。”
“这皇宫不是谁呆的时间长，便能混的最好的，小浪子你且记着啊，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同样这后宫亦是皇上的后宫，不管什么时候，任何事情，忠于皇上才是最主要的，不要被所谓的眼前的暂时的荣华富贵迷了眼睛。
再说了，就咱们这身子，即便是有滔天的财富，又能如何？也就是在宫里，当得别人一声尊称公公，出宫以后，哪个不是看不起咱们？”
常公公他还是比较看好小浪子子，他也撑不了多久了，便要出宫荣养了。
常公公有些向往起以后的生活，弟弟在大齐生活还算顺遂，最让人开心的是，他遇到了贵人，送了他正常的人生，如今他收了两个小徒弟，冠以常姓，两人都还挺聪明的。
弟弟来信说他们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这个一直身为心病的结总算解开了。
弟弟要他去大齐，路上他会安排好，常公公不怕路途遥远，他也想当面感谢那位叫裴秋安的女子，哦，不现在已经是瑞王妃了。
他这些年存了不少银子，哪怕路上出了意外，他已经全部存进了钱庄，等将来弟弟只要在需要的时候取出来即可。
常公公打住想象，重新将目光看向小浪子，等到他出宫荣养，伺候陛下的担子，便要落在他身上了，但是他要趁着这个机会，敲打了一番，以免将来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常公公对陛下还是有真感情的，几十年的感情，自然不是一下就能割舍的。
“小的省得，公公当初在小的进宫第一天说的话，小的还记得呢，心要忠，嘴要紧，眼要宽，手要勤，腿要快”
常公公笑着接过了茶杯，孺子可教，正待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殿内传出低低异响。
常公公面色微变，迅速的放下茶盏，快步进了内殿。小浪子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有些慌张，跟在常公公的身后一起快速进了内殿。
“陛下，陛下？”
常公公压低了声音，虽然是竭力但是却不使人觉得突兀:“陛下，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寝殿内的明黄的锦帐却没有了丝毫的动静，久久没有声响，然而常公公却是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静默的等候，小浪子一样是大气不敢喘一下，直直的盯着常公公的动作，生怕是做错了什么。即便被常公公带了快四年，适应了四年，在单独面西临皇上的时候，小浪子还是会莫名的紧张，西临皇帝的威严太重。
西临皇帝其实并不好相与，即便是常公公伺候他几十年有时候也摸不清他的秉性，何况是他一个小小小太监，因此能谨慎的时候他绝对的是半点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如此过了许久，帐内才有声音传了出来。
西临皇帝的语气中有一些难以捉摸的叹息，仔细的去听，却又好像是错觉。
小浪子跪在地上，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短短一句。
“方才，”西临皇帝顿了顿，说道:“常公公你上前来，朕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高处看着朕笑，而后，朕发现朕动弹不得，朕的周边，鲜血遍布，朕梦到”
常公公上前了几步，打开锦帐跪在床边，双手贴在温软的织锦被上，听到西临皇帝的话，背后瞬间生了凉凉的汗意，大片大片的湿腻腻的，像是一条条冰冷的蛇，吐着信子在后背上蜿蜒爬行。
但是他还是稳定了心神，舌头在口中动了几动，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道:“陛下是九五之尊，真龙之身，普通神祟必然近不得陛下身的，现在既然得梦，必然是天赐吉兆，都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陛下勤政爱民深的民心，放必然不会有什么事，且宽心……”
他思索着专捡好话说，唯恐哪里一不小心冒犯他，战战兢兢组织了这几句话，哪知道西临皇帝却笑了。
“不，”他语气低沉，似是追忆:“与苍生无关，与天下也无关。”
“朕梦见……”
西临皇帝收起了笑容，忽然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那句话，似在自言自语一般，说的极轻极轻，“朕梦到你想要靠近朕，却是突然人头跟身子分了家”
常公公有一瞬间的怔忪，但是他终究是人老成精，只是一瞬间，便已经又恢复了正常，像是没有听到西临皇帝说了什么一般，继续道:“陛下平日也说梦是虚妄之事，不过奴才还是觉得陛下是近日太累了，才会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他虽然那这样说，但是心
底深处可是不正样认为，天子嘴里无废言，好端端的，西临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想要借着这个梦境敲打一番？
小浪子集中了全部的心思，但是陛下的声音太小，他终究也不曾听清，倒是他看到了常公公佝偻的后背，微不可查的挺直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定然是有什么事情，而且是大事，不然，以常公公的身份，定然不会发生这样的异样的。
小浪子一点都不觉得好奇，更不想去探寻，若不然，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好好的当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件，恭敬而沉默，从不多嘴，这是他能在短短时间便得到常公公重用的法宝。
“罢了，也是，虚妄之事，哪里做得准呢或许朕该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许久，西临皇帝终于道:“退下吧。”
不过短短的片刻功夫，常公公额上竟生了一层冷汗，他依旧低垂着头，应声道:“是。”
说完，带着小浪子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刚走到内殿的门前，西临皇帝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西临皇帝语气沉稳，缓缓的问道:“明日让几位皇子入宫，朕许久没有跟他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了”
一句话入耳，常公公额上的冷汗再也承受不住，倏然落下。
小浪子不明所以，他低着头听见常公公语气恭顺的答:“是。”
西临皇帝笑了一下，道:“顺便带上家眷吧，这宫里，自从初蓉和老大去了大齐后越发没有人气了。”
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但是常公公却是觉得这句话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是他想多了。
他再次声音恭和的应道:“奴才明白了。”
明黄黄的锦帐内不再有声音发出，大抵是歇下了吧。
常公公在门外直着脊梁骨候了许久，久到他轻声动了一下，骨头有些发紧，他也未曾再听到西临皇帝有什么吩咐，轻轻的施礼之后，他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殿外依旧不曾停歇的雨声，似乎在预示着一种别有的凄凉。
这样凉的夜里，原本躺在明黄的锦帐中的西临皇帝却笑了，疲惫中暗生几分难言的狠毒。
“这都已经坐不住了是吗？”望着不远处灯光的那抹晕黄摇摆不定，他自言自语道:“朕的这位子，又岂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只是梦里的常公公的死，让他遍体生凉，常公公忠心了一辈子，到死之前还奢望着能代替他死，挡在他身前救他一命。
也是，整个天下也就只有他才是一心一意的待他，一如当年他还是兄弟一般，可惜常公公是太监没有子嗣。
说起来，他快出宫荣养了，之前他提过两次，但是常公公都以他舍不得离开而拒绝了，好不容易同意了最近离开，如今他却梦到他人头分家，西临皇帝如何舍得让他落得如此的凄凉？
刚才的试探，不过是想让常公公心中有些警醒而已。
这次的夺嫡，远不是当年他那会所能比拟的。
他抬起他已经只剩了骨节的手，千防万防还是没有能防住他们会早在很多年前就下了毒。灵丹妙药救不了他，也灭不了那些人的狼子野心。
只怕明天便要热闹了，呵呵
西临皇宫的一处偏殿内，因为年久失修，地面存了不少积水。
伊美人坐在那里，盯着杯子里茶叶沫在滚烫的热水一点点的翻滚，而后渐渐的沉淀在杯底，最后慢慢的散发出清幽的清香。
她的心如这杯子里茶叶，起初也是滚烫的但是后来也慢慢的变得坚硬了起来。总有人在不断的触碰的底线挑，战她的忍耐，一次次的让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挣扎。
伊美人又回想起初入宫的那段日子里，若是以前还有什么期待，那么在后面的日子里，她也慢慢的看得清楚了，心苦的如被泡在黄连水里。
“康嬷嬷，你说在这宫里，只要不涉及到皇上，不涉及到的西临的国事，陛下是不是会睁着一眼闭着一只眼，甚至都不会往这上面投来一瞥目光？”
“大概就是这样了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一直管着后宫之事？再者后宫本就是皇后的天下，只是皇后也是一个可怜人。总是陛下肯定没有精力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若是这样，皇陛下岂不是要累死了？但是有时候也有例外若是陛下恰好关注”
康嬷嬷解释道，“这宫里的事情，若是皇帝放在了心上，哪怕只是一点小事，他也会觉得比天大，若是不是在意了，便是天大的事情，也是小事一件，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就如当年皇后的死，若是他有半点放在心上，也不会任皇后那样善良的女人，惨死。
所有人都说是因为皇上就是因为太爱西临的人民，才没有顾上皇后，但是她一个老婆子却看的清楚，说什么是爱江山爱人民，说到底的还是因为不够在意，所以不在意她的死活，不在意她的冤屈。
伊美人仔细揣摩着康嬷嬷的话，半晌后，她笑了。
这个道理康嬷嬷三番两次的说，掰开了揉碎了说，如今她总算懂了。
“初蓉这一趟大齐之旅，她大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吧嬷嬷。”
康嬷嬷叹息了一声。
“娘娘既然看清了，就不要再多想了，只当她远嫁了，至少嫁到大齐没有性命之忧了。”
是啊，没有性命之忧了，但是日子呢？重复她现在的如死水一般的日子吗？
不，她窝囊十几年，如今想疯狂一把，为女儿创造些幸福的筹码。
皇帝明日要团圆，几位皇子要拖家带口出现，她只能远远的看着别人团圆。
“小帕，去回了那位，我应了。”
伊美人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小帕，你自从我进宫便跟着我，你的表现我也都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你是真心跟着我也好，还想着要回去也罢，但是有一点你必要记住，你在你的前主子眼里是已经被送出去的人了，前主子还不会重用你这还未知，但是顶替了你以前位置的人，肯定是不希望你回去。
再者现在跟我一体，我好你好，
我不好，你们一样要受牵连，便是你前主子，到时候也一样保不住你们，也不会去费心保一个废子的。”
小帕不知道只是下了个雨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听到伊美人这样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的地上，“娘娘请明鉴，我跟小平妹妹两个人是真心要跟着娘娘的！在出了前主子的门之后，便已经定了以后的主人是娘娘，从未有过二心，若有半点背叛之心，我们姐妹愿意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出门被马车撞死，睡觉横死！”
两人对天发着毒誓，这一次，伊美人没有打断她们。
伊美人直到她们都说完，这才缓缓的开口，“小帕、小平，我虽从没得过宠，但我从没把你们从没有当成下人，你们和康嬷嬷是我在这宫里除了初蓉之外的亲人，你们对我好，我便用十倍二十倍去回报你们。你们肯一心为我，我很感动，谢谢你们。但是也是从今天起，你们的担子也重了。”
小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平她赶忙扯了一下小帕的袖子，连续磕了几个个响头，“娘娘，我们不怕劳累保护怕苦的。”
小平还以为伊美人要将她们赶走了。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一个奴才一个奴婢都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才能走到主子的跟前。
“你们从小在宫里长大应当知道如果变天了，宫里的主子们是个什么情况吧。
现在宫里的天快变了，我大概也等不到初蓉回来的一天了，只是我不希望你们为我陪葬，主仆一场，亲人一遭，过后几天我会想办法将你们康嬷嬷一起送出去，你们带着保命符去大齐找初蓉！让她将东西交给褚家人，记住，只能是褚家的人，别的别管什么王爷公主都不行！只有褚家人能保你们一世无忧，记住我的话了吗？”
小平点点头，眼眶红了。
小帕跟着傻傻点头应下，她虽然没有小平的脑子转的快，但是只要多琢磨琢磨还是能回过味来的，伊美人这是打算给她们铺后路了。
她们终于不再是总被人嘲笑回不去也没有人护着的下人了。
“娘娘放心，就算我们拼着一死，也会将东西带到大齐褚家，只是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伊美人缓缓的笑道，“去收拾吧，会有人安排好我的，不用担心我，你们切记，不可让自己陷入危险，任何时候活着才是最主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们姐妹俩离开后，康嬷嬷有些不明白伊美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娘娘，你这是”
伊美人端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满口茶叶的清香让她觉得心又可以变得柔软。
“康嬷嬷，你平时看什么都看的清楚，也老爱说知己知彼，才能蛇打七寸，这一次我将西临的七寸送给大齐褚家，用这个保你们和初蓉一世平安，算起来也是西临先欠我的，一报还一报。”她要做的便是让那些陷害自己人，以及自己恨的人希望破灭，然后绝望疯狂。
“可是娘娘你怎么就能保证褚家会善待会护着公主呢？”
夜色之下，伊美人缓缓的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水被吹着打进窗台，伊美人也不在意，任凭凉意袭来。
偌大的皇宫，宫灯一排排的被浇灭，走廊下的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有倔强的不肯掉的，随着风雨摇曳。
平日里肃穆又庄严的皇宫，这会儿似乎又带着低低的嘲讽跟哀叹，整个皇宫的上空，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灰，似禁锢，又似解脱。
谁也不知道，宫里各处的人，都在打着什么算盘。
康嬷嬷上前将伊美人的手拽回来，轻声道:“还是别这个时候开窗了？容易着凉。”
“不碍事。”伊美人收回自己的视线，其实她也看不太远。“嬷嬷，再过一段时间，我就成了那站在明处的靶子，不知道将要承受四面八方哪里来的弓箭了。当初没嫁人之前，我是那么的快乐。”
伊美人忽然之间觉得有些觉得心累。
“这没什么好比较的，当初小姐只是府上的小姐，有父母兄长宠着，现如今，娘娘是别人的媳妇别人的母亲，身份不一样了，身边接触到的人不一样了，事情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康嬷嬷到底也是心疼伊美人了。
“所以我得替初蓉打算，这么多年我让她不受宠，但是这样才能保她长大成人，如今她入了大齐，父亲为我留下的暗桩传回来的消息，我每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不停分析，褚家是可靠的，尤其最近传回来的消息，褚家能对一个冲喜的小门小户的女子好，我用西临的半壁江山换取初蓉的后半生，这桩买卖划算的很，如果褚家能让初蓉嫁过去就好了，但是侧妃又有些委屈初蓉了。算了还是嫁到别人家当正妃，然后有褚家庇护好。”
裴秋安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雨夜，有人将褚南璇从心里遛了一圈，然后又划了去，最后反倒羡慕起她来。
伊美人回头看了一眼康嬷嬷，随即笑了，“我也是被这雨下的多愁善感起来了，我从来一入这后宫，便是靶子，这情况从未变过，我竟然会生出感慨，罢了罢了”
康嬷嬷这是第一次见到伊美人生出这样的感慨，心中多少有些可怜她的遭遇，这个也是跟皇后一样的可怜之人，只是她有些幸运，哪怕是靶子，西临皇帝至少鱼现在是没有要动她的心思，而宇文初蓉长公主去了大齐和亲便是大齐的人了，有大齐撑腰，再运作运作褚家还能护上她一护，当年的皇后是何其的可怜，可悲，不过她到底是半只脚进入黄土的老人了，很快将这个对比念头给死死按了下去。
人活着都惜命，她也不例外，既然去大齐能保命，她自然不会拒绝。
她就着灯火仔细的打量了一眼伊美人，虽然看的隐晦，但是伊美人却还是察觉到了，但是她脸上却是半分没有表现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要让她们为她办成事，就得给够她们甜头，若不然谁又真愿意去死呢？更何况是送她们生路。
只希望将来初蓉能与那个好运气裴秋安多走动走动，沾一些她的好运的，往后余生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