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安娜
生活有时候就像复活节在草丛里寻找彩蛋。
我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我相信生活的构成里总会有一些我们无法预料和把控的惊喜,隐藏在它平淡、艰难甚至残酷的表面之下。但外表的理性主义使我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质疑它的真实性。尤其当那个惊喜是一个女孩的时候,这种理性使我错失过许多良机。往往对方投入的时候我还没有察觉,而有感觉的时候她已了无踪迹。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里,有一个人却是例外,我一接触她的眼神就觉得我们之间会有事发生,这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她就是安娜。
世界是玄妙的。尽管命运总是阴差阳错,我还是感谢它,让我能在翩翩韶华之年邂逅那些天使般、精灵般美丽动人、个性鲜明的女孩们,她们就像我生命之湖上空一朵朵旖旎彩云,留下过绮丽璀璨的倒影,虽最终只是飘然而过,但却拥有短暂的永恒。
十一月里阴雨连绵,江南湿冷的气候在没有暖气的店里干坐是一件痛苦的事。好在我和蒋老师关系不错,实在没人的时候,她也会给我看下柜台。那天吃了晚饭,到店的时候发现蒋老师正在磁带柜台应付一个紫衣女孩。
“总算来了!”一看到我蒋老师就松了口气:“她要买什么磁带,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收起雨伞,进入店里。明亮的日光灯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她就是那个台上光彩四溢的主角——我感觉时间在我与她对视的那一刻骤然停了下来:
二十出头,紫罗兰色洋装里面是钩花蕾丝领子的洁白毛衣,淑娴浪漫;波浪般的长发带着不羁与野性的柔美;冰肌胜雪,双眸如宝石般亮丽,闪耀着介于现实与梦幻之间的光芒。
我怀疑我的脸上有一幅世界名画,从没一个女孩像她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让我领会到何谓带电的眼神:犹如万伏高压轰然闪过,它击穿了我假模假式所谓理性主义的外表,苦心经营的自我保护的堡垒形同虚设,顷刻即将土崩瓦解。
“我在找这两天店里放的一首英文歌……粤语版是林子祥的《敢爱敢做》。”她弯弯的眉线如烟雨中远山的黛色,让人忘却世间的忧愁和苦难,抚慰我残缺而疲倦的心。
“……”
“我在电台里听过英文原版,歌名记不起来了,一直没找到磁带,我要把它做为给姐姐的生日礼物。”她的唇瓣丰润饱满,下巴上带着浅浅的“美人沟”,配以卷曲的头发,中西合璧,韵味天成,如时尚杂志上的封面女郎。
“……”
“今天借录像带,所以来问问。但刚才你不在。”黑发的映衬下,她精致脸庞的轮廓犹如初升的新月,纤柔而唯美,言语神态落落大方又不失矜持。
“……”
“现在好了……你来了。”她的声音忽然柔和起。如沐春风般,终于被我的傻样引发出灿然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垂下长长的睫毛,双颊也染上了红晕。
我平生第一次领悟到美得不可方物的正确含义。
“我知道,但我没这磁带……这首歌国内没出版过……”我心跳加速语无伦次地回答她:“我没原版磁带,不……我的意思是你听到的是我拷贝来的。”一边忙乱地从纸箱里翻出那盒拷贝在tdk空白带上的星船乐队(starship)《nothing gonna stop us now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放入卡座里。
令人舒坦的轻摇滚节奏放缓了我们之间的尴尬:
“looking in your eyes i see a paradise (望著你的双眼我看见了天堂)
this world that i&039;ve found(我发现的这个世界)
is too good to be true (美得不像真的)
standin&039; here beside you,(伫立在你身旁)
want so much to give you (我想给你许许多多)
this love i (给你我心中的爱)
that i&039;m feelin&039; for you (和我对你的感受)
&hem say we&039;re crazy,(就让别人说我们疯了)
i dohat (我一点都不在乎)……”
女孩的家就在唱片店附近的小区里,两天前她路过被歌声吸引,今天趁借录像的机会来看看。她和姐姐感情很好,非要这盒磁带给姐姐做生日礼物。我没有正版,准备拷贝一盘送给她。她充满感激地看着我,温情脉脉。
她说林子祥的《敢爱敢做》唱出了她的心里话,但听到英文原唱后立刻就喜欢上了。我很认同,这再次证明西方(含rb)流行音乐撑起早期华语乐坛的半边天(尤其是粤语歌坛),并以此启蒙、开创出华语流行乐的黄金时代。
“我知道是星船乐队的歌,但别的音像店都说没这磁带,有的还挖苦我:什么新船旧船的……气得我没话说,呵呵!”她很善谈,跟我述说她的遭遇,笑容自然却亲密,好像我们之间早就相识。
&hem say we&039;re crazy, i dohat……”她听着歌喃喃而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她说英文的时候,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在闪光。不由问道:“你英文那么好,工作了?”
“我黄龙饭点前厅部的。”她淡淡而答。
难怪呢,原来还是曾经的同行。作为这个城市排名前茅的酒店前台,要面对世界各地的客人,英文好自说得过去,但能听出歌词含义,还是让把听英文歌“当饭吃”的我崇拜不已。
虽然歌词头几句就像我与她相遇的写照,想到两个多月杳无音讯的云嫣,我还是没有在她面前借题发挥。不过这位突如其来的黄龙前台,已霸道地占据了我的心。
拷贝磁带需要时间,我给了她一张凳子。隔着柜台,却没有隔阂,女孩又和我聊了许多她的事。
她说自己身体不好,右耳从小就失聪,美尼尔斯综合征,心脏早搏,还有过敏性哮喘,药和病历都是随身带的……说着从口袋拿出一个苹果绿的哮喘喷雾器。
我十分惊讶,至少外表看不出她是个体弱多病之人。这也让她变成一个带着残缺美的人,那可比完美更吸引人——人类的心理状态真的是难以捉摸。
她对我熟络和亲切的态度,让我很想知道她有没男朋友。但初次见面,没好意思开口。
拷贝结束,她要付我空白带的钱,我拒绝了。对她说:“我一定要见见你的姐姐,然后告诉她,你有
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她用毫无保留的热辣的目光看着我,接过磁带,在它上面轻轻吻了一下,给我留了个谜一般的笑容后,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蒙蒙细雨里。
人无论对自身还是对他的同胞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谜,爱,是解开秘密的唯一途径——我又想起弗洛
姆的话。
我经历了今生最为奇特的一个小时,我和那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封面女郎”似曾相识的感觉,大胆而热烈的交流,就像一对前世的恋人般神奇。我甚至肯定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情,而我居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所能理解的大凡人生当中的所谓奇迹,亦是如此吧。
我拉下卷闸门,和蒋老师告别。临走前蒋老师跟我说:“这姑娘不错,跟你聊得多投机。她看你的眼里都带着光呢,呵呵有戏!”
我大脑暂时还不能正常运转,就像刚从梦中醒来。
第二天,阴雨。我早早来到店里,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来。
临近中午,她果然来了,不过身边多了一位衣着得体的中年妇女。她们像是路过,一见到我她就露出甜美的笑容,跟中年妇女耳语了几句,进了店里。
“是你妈妈?”我问。
“……是啊!”不知我耳朵重听还是她声音太轻,回答有些含糊。
“我陪她去中医院,我自己也要配药。”
“怎么,身体不舒服?”
“不用担心,老毛病了。”她声音变得温柔:“一会儿再来陪你聊天,好吗?”
“嗯,快去吧!”我又叫住她:“哎——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安娜(anna)吧,单位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自己取的?”
“刚进黄龙时我们香港主管给了我几个英文名让我挑,我一眼就选中了anna!”
“好名字!”
“是吗?你喜欢就好。”令人心旌荡漾的眼神又电流般扫了过来。
“安娜
每次我都会这样呼唤你
每次这样呼唤你……”
她离开了,我的心头却升起学生时代的一个旋律——费翔的《安娜》。难道那时候懵懂的情窦初开、苦闷的单相思而今都有回报了?!